我母親沒有去各個行刑的現場去,她躲在家裏,把耳朵捂上,眼睛緊閉,房門緊閉,但是她說她仍然能聽到槍聲,看到他們臨死前痛苦的樣子。丁昭珂去了,因為她不知道哪一天是張武備,哪一天是她和一個夢中的人永別的日子。因此,從那年八路軍攻下A城之後,她就告別了這個留下了太多血腥之氣的城市,從此再也沒有踏上半步。A城成了她永遠的夢魘。和她一起去的有美國女記者碧昂斯,丁昭珂本來想阻止碧昂斯去。她說:“這是個恥辱的城市。但它偏偏是我自己的城市。我感到悲哀。”她沒有說服碧昂斯,碧易斯還是來到了行刑的現場,她目睹了各種五花八門的行刑過程。20世紀的80年代,當《平原勇士》一書漂洋過海來到中國時,那段曆史已經塵封了四十年。但是當我讀到那個春節所發生的一切,看到那些照片時,我忍不住掩麵而泣。我覺得我的心情與四十年前的丁昭珂毫無二致,仿佛我身臨其境。我也感受到了那個正月的一切,雖然經過大雪衝刷的城市空氣清新,我和丁昭珂一樣覺得呼吸困難。從馬市廣場到南城大街,從東城到西城,從南城到北城,張武備始終沒有露麵,丁昭珂感覺到,他就鮮血淋淋地躲在某處,等到她精神快要崩潰時突然落到他的麵前。
正月十五,最不願意到來的一個節日到來了。午時,A城像是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突然蘇醒了,大街上的人明顯比往日增多了。人流像是無頭的蒼蠅,東遊西撞,城市的街道成了一條人的河流,無數條河流從午時起就開始不停地流淌,從東到西,從南到北,A城,好像活過來了。午時的行刑並沒有按時舉行,直到近黃昏時分,人流突然間開始向同一個方向流淌,玲瓏之塔,張府的那座未完工的塔。人們仰頭望去,玲瓏塔已經建到了第十二層,它高聳入雲。雪後的天空高遠而寧靜,還有幾朵灰色的雲停留在塔的上方。“看哪,塔上,在塔上呢。”突然有人驚呼道。人們的目光紛紛從雲朵上轉移到塔上,是的,在塔的第十層,張武備在塔的第十層,在塔的外麵,他被縛在塔的外壁上,呈十字形,一根繩子,係著他的頭顱,攀援到第十二層的頂端,另四根繩子,係著他的手和腳,分別消失於他身體左右兩側空洞的窗口。張武備,像是壁虎一樣臉朝外懸掛在塔的外壁上。張武備,背北朝南。隔著遙遠的空間,張武備隻是一個點,一個無法看清楚臉上表情的點,一個象形的“大”字。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的人流開始喧囂和騷動,城市像一條龍熾熱地扭動起來。在張府大門以外十米的地方,有大批荷槍實彈的士兵站成一排,以防人流靠近。喧鬧持續了大約有半個小時,此時,塔上空的雲朵由灰色變成了深灰色,雲朵的四周漸漸地淡了,與藍黑色的天空似乎要融為一體了。然後是突然而至的沉寂,仿佛聲音在一刹那間被一個強大的磁場吸走了,而那個磁場就在天空之中,在塔的第十層,在塔的外壁。不,還有聲音,那是目光的聲音,那是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塔的外壁的聲音,目光的聲音,彙聚到一個點,一個人身上。那聲音像是劃過砂紙,像是劃過黑暗,像是劃過了所有人的心。那聲音越來越響亮,從塔上返回到每個人的心裏,從一個人傳遞到另一個人,傳向了更遠的地方。A城,就是被那個聲音,在那個黃昏團結到了一起。那是一個令我的母親感到陌生的時刻,四十多年後,當她憶起那個黃昏時,她都覺得那個時刻的A城,獲得了片刻的美麗。
黑夜一絲絲地降臨了。
那真是一個令人眩暈的節日啊。正月十五,往年A城最熱鬧也最令人期待的一個節日。塔上的張武備,漸漸地沒入了黑暗之中,從一個實實在在的象形文字變成了模糊的一個點,再由一點逐漸地消失於龐大的黑暗之中。無數次的後來,當有人提起那個十五的夜晚時,都會提起花燈,十五的花燈,所有提及此事的人都會感覺到脊背發涼。我的母親,即使身處張府之內,她也沒有想到隨著黑夜的來臨,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她說,在平靜之中,早就蘊藏著一個陰謀,隻是在等待,等待正月十五,那個特別的夜晚才綻放。母親所說的綻放是花燈,當夜晚完全地淹沒了一切,當A城徹底告別了白晝,張府的玲瓏塔,突然間綻放了耀眼的光明。沉默的人們,仍然停留在街道中的人們,脖子都酸了,他們還在固執地盯著黑暗中塔的方向。塔猛然間就亮了,塔先是躍然跳出來,像是黎明時刻的日出,然後才是清晰的輪廓。人們慢慢地才看清,塔被密密麻麻的花燈裝飾著,從上到下,張武備也從黑暗中脫穎而出,他的四周,那些紅紅的燈籠,用紅色的光組成了一個象形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