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沒有人去深究他是不是還活著。張武備,終於從塔上消失,走出了A城所有人的視線。而他消失後的那個夜晚,A城,遍布的花燈也突然地消失了。春節終於在憂傷與懷念之中戛然而止了。丁昭珂說,他把所有的光明都帶走了。
碧昂斯沒有看到張武備從塔上消失,連續目睹了六場殺人的遊戲之後,碧昂斯再也無法忍受,她開始厭食,惡心和嘔吐,滿眼都是人死前扭曲和掙紮的痛苦樣子。她已經無法正常地走到大街上,也感覺整個城市都像是一個殺戮的刑場。她不得不提前離開了A城。離開時她的神情黯然,身體虛弱,像是得了大病似的。同樣,麵對送行的丁昭珂,她看到的那個人與她幾乎差不多。碧昂斯說起她們合作的那部書,有關兩個兄弟的戰爭和他們各自的故事。丁昭珂搖了搖頭,說:“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不想去寫任何人,任何事了。就讓一切留在我的心裏吧。”碧昂斯看著哀傷的丁昭珂,對丁昭珂說,希望她們能早點見麵,也希望她獨立完成的那本兩兄弟的書能夠早日讓她看到。她不知道,A城的匆匆一別,竟是最後的訣別。當碧昂斯的書來到中國時,丁昭珂早已經先我母親而逝去,她不知道碧昂斯在那本書裏,會把她寫成一個把熾烈的愛深埋在心裏的人,書中說:“一直到張武備被懸掛在塔上,他們的愛還在山岡上徘徊。”後來的丁昭珂終生未嫁,活到了六十歲。
22.遊蕩的靈魂
張武備被懸掛在塔上的消息迅速地在平原上流傳著,如同以前的每一個動人的傳說。
有一個人的死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那個人就是塔的設計和建造者佟才老師傅。他在看到塔建到最後一層時,看到了塔的大致模樣後把自己吊在了塔的頂層。目睹了他的死亡的隻有他的徒弟段力鵬。是他親自替師傅綁好了上吊的繩子,在他淚水汪汪地綁著繩子時,師傅安詳地坐在塔頂,風把他的白發吹亂了。可是他的心絲毫沒有亂。段力鵬說:“我師傅明白得很,他心裏明鏡一樣。他對我說,他終於可以卸下心頭的一個重重的包袱,安詳地離去了。”在段力鵬的敘述中,那個神奇的建塔師傅是一個內心交織著矛盾的老人,一方麵他想實現自己終生的夢想,造一個精美而高聳的塔;另一方麵,他又一直被塔上發生的種種事情所困擾著,他對徒弟說,他每天都睡不著覺,那是塔的一天天的生長所帶來的興奮與塔上發生的一樁樁羞恥的事情互相交織作用的結果。師傅說,他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那件事情值得他一生為之驕傲,卻同時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終生無法挽回。“師傅說,他隻有以死來謝天下。”段力鵬哭著說。張家人並不知道佟老師傅是如何死的,他們還以為他隻是負氣出走。沒有人告訴張家人真相。佟老師傅的失蹤直到A城解放後才為人所知。那個時候,段力鵬已經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他說,他的師傅被鑄到了塔裏。他和建塔的工人們在塔端為師傅守了三天的靈,然後遵師傅的遺囑,把他的身體鑄進了塔的第十三層。當塔從高空轟然墜地時,段力鵬悄悄地收集了一些較為完整的磚塊,他說他能從那些磚塊裏聽到師傅的聲音,那些磚塊一直跟隨著他,直到“文革”時被紅衛兵砸碎。
張彩芸在從根據地返回前線的路上,聽到了弟弟張武備的消息,她臨時改變了路線來到了A城。進城的時候是個午後,天氣晴好。一進城,她就能看到塔,她一直盯著它,向它靠近,塔上的那個點漸漸地大了,清晰一些了,但是當她已經無法前行時,她看到的那個人形,也無法辨認出是不是她的弟弟張武備。她端詳著雲中的弟弟,她感覺到弟弟在對著她微笑,那是很久以前的表情,微笑,還是個孩子的微笑。微笑著的眼睛,流下了淚水,顯然是因為親人的注視。後來她對老楊說,我弟弟回到了從前,一遇到困難就向我和彩妮哭泣。這一次,他也向我哭了。他的眼睛紅紅的,腫腫的。老楊說,那是你的幻覺,你的弟弟不會哭。張彩芸堅持說,他真的哭了,他一看到我就哭了。老楊說,那麼遠的距離,他怎麼可能看到你?張彩芸說,以前,他沒有在我們身邊,他在平原上奔波拚命,那麼遠,我都能看到他,那個時候他從來沒有哭過。但是現在他哭了。他多想回到從前呀。老楊看著遠方的A城,自言自語道:“總有一天,A城會回到人民的手中的。”
張彩芸沒有看到夜色降臨後被花燈簇擁著的張武備。當天她就匆匆地趕回了離開長達半年的前線營地。她熱愛的人,還在那裏籌劃著一場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