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備沒有回答,他緊緊地閉上眼,淚水頃刻間流了下來。
“如果你想看看他們。看在我們是兄弟的情分上,我可以徇情枉法一次。”張武厲看著流淚的張武備,心情良好。他時刻記著躺倒在他腳下的侍衛的血,還有獵鷹行動的失敗。“平原上你是一個精靈,你可以自由馳騁,我無法奈你何,可是現在是在A城,我的地盤。在這裏,每一條街道都是我的神經,每一棵樹都是我的手臂。”
不管張武厲如何挖苦和譏諷,張武備都沒有說一句話。在那個潮濕而黑暗的屋子裏,他第一次開始想念自己的父親。父親的形象,在很長時間裏已經模糊了,他甚至想不起父親頭上的頭發是不是已經稀少,想不起父親的眼睛是不是已經花了。而此刻,當遼闊的平原退到黑暗的另一方,他分明看到了平原向他敞開的光明的道路,他看到了父親正在向他走來,父親的模樣清晰異常,他像一個年輕人一樣健步如飛,像一個孩子那樣快樂地大笑著,他又像是一個沉思的老人那樣嚴肅地盯著他看。在父親的注視下,他感到了羞愧,感到了臉紅心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父親。”他洪亮的聲音嚇了張武厲一跳。
張武厲永遠不知道他的兄弟心中所想的內容。除了令他感到痛快淋漓的複仇的快感,居然還有一絲的恐懼,就算是在那樣的環境中,就算是張武備已經完全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完全被解除了武裝,仍然有讓他膽寒的東西在屋子裏飄落,這讓張武厲神情一緊。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匆匆地告別幾乎啞巴了的張武備,回到了值得自豪的已經結束了的戰場上。隻有在那裏,張武厲才徹底地擺脫掉身體深處的寒意。
張武備的生命,到了倒計時的起點。從初一到十五,除了日軍憲兵隊和市政大院偶爾響起聒噪的鞭炮聲之外,整個A城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就連張燈結彩的張府,也失去了往年的熱鬧和喜慶。大年初二的早晨,來到監獄裏看望張武備的是他的伯父張洪庭。伯父和他一樣沉默寡言。監獄裏的光線很弱,伯父的身影一動也不動,他在伯父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於是便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大伯。”
張洪庭有些老淚縱橫,他突然間打開了感情的閘門,“這都是命。沒有人能夠違抗命運的安排。你也認了吧。雖然命運讓我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可是又安排你和你的兄弟們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你不能怪他們。”
張武備伸出手抓住了伯父的手:“我誰也不怪。大伯,你還記得我們村子裏有一年鬧鼠疫嗎,我還隻有四五歲,我們村有一大半的人都死於那場鼠疫。從那以後,我一見到老鼠就怕得要命。但是昨天晚上,我的身邊有一群老鼠,我一點兒也不怕了,我用手腕和腳腕上的鐵鏈子,砸死了有五隻。你看看,大伯,它們就躺在你腳下。”
張洪庭沒有低頭看死了的老鼠,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張武備的頭,歎了口氣:“我們會想念你的。”
臨走的時候,張武備突然說:“大伯,我有一個請求,您能答應我嗎?”
張洪庭不假思索地說:“什麼事情我都能答應。”
張武備說:“我不可能見到我爹了。他也不可能親耳聽到我再叫他一聲爹了。我想叫您一聲,可以嗎?”
這個請求讓張洪庭稍感意外,但他還是說:“好吧,孩子。”
“爹。”張武備動情地叫道,聲音有些哽咽。
張洪庭雖然有些不太習慣,還是勉強答應道:“哎。”
直到走出空氣汙濁的監獄,張洪庭還在回味著張武備那聲呼喚。突然一隻老鼠躥出來,他用腳去踢,沒有踢到,便狠狠地罵了句:“該死的老鼠。”
第二個來的是張武通,他的大堂兄,他是最匆忙的一個,隻待了有五分鍾。他和這個大堂哥從來沒有說過多少話。所以,當他站在自己的麵前時,他也不知道如何與他對話。張武通看上去心事重重,出於禮貌,他是來做最後的告別的,他小心地開腔了:“老實說,我們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之所以我還站在這裏,隻是因為我們血液裏流淌的那東西出自同一血脈。血脈這個東西,有什麼值得我們頂禮膜拜呢?我不大相信。我隻相信秩序。秩序不是靠鮮血,靠打打殺殺來實現的,而是靠自覺地遵守。”他丟下了這套含糊的話揚長而去。是怪罪,還是自說自話,張武備就鬧不明白了。
我母親也見到了最後的張武備。我母親在那裏待的時間最長,哭得也最傷心。丁昭珂想和她一起去,但是沒有得到允許。母親一見張武備就哭了:“這是怎麼了,先是彩虹,現在又輪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