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生與死
在縣誌上,關於那年春節的戰鬥隻提到了幾個數字:斃敵若幹,東清灣村壯士犧牲64人,其他鄉鎮壯士犧牲六十餘人。除了東清灣村的死亡人數有據可查,因為那個沒有話語的村莊裏,他們用心去記住了每一個出走的人。總的陣亡數字無法考證,隻能有一個大概,一百二十多人。那是農曆的大年初一,在A城的城牆下麵,屈死的冤魂的數量。
A城,大年初一來得比往年偏晚一些。或許是因為一連串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槍殺消息仍在人們的心頭遊蕩;或許,是因為關於這個城市命運的憂慮,沒有人知道,A城將向何處去。據說,受傷的汪精衛已經被火速地送往上海。而另一條消息,也讓A城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有關八路軍正在秘密地集結並準備攻城的小道消息甚囂塵上,有人還提到一個名字,那個名字曾經與一次大規模的全城大搜捕緊密相連,老楊,據說是攻城部隊的總指揮。
仍然有一些零星的鞭炮聲,春節的氣味漸漸地有一些了。但是隨即而來的更加響亮的聲音,使這個特殊的春節有了另外複雜的含義。聲音來自城外,當聲音突然響起時,沒有人意識到那是一次攻城略地的大舉動。就連仍然交織於昨日抓捕到張武備的喜悅和因汪精衛被刺的失職而悔恨中的張武厲也沒有想到,那聲音有什麼特別,他更不會想到,這場有組織的攻打城池的戰鬥與張武備有關。當他急匆匆地趕到城牆上時,發現城下已經是戰火紛飛了。城下,數十米開外的地方,已經黑壓壓的滿是長長的槍支了。不知道從夜裏何時起,一些馬車、草料、土堆,形成了一個蹩腳而並不堅固的掩體,那支不知從哪裏來的未知的隊伍躲在掩體後,拚命地向城頭放槍,扔手榴彈,子彈沿著混亂的軌跡像是被驚擾的鳥兒從耳邊劃過。守城的士兵剛剛從睡夢中驚醒。他們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的士兵還以為是春節的禮炮呢。等他們明白過來是一次突如其來的襲擊時,已經有守城的士兵中彈了。大年初一,便被那些慌亂的子彈給徹底地攪亂了。
A城迅速地從睡夢中、從年關中蘇醒了。人們從家裏跑出來,在拜年的路上掉轉方向,向城頭跑去,城頭已經被匆忙趕來的士兵們擠滿了,餒靖軍、日本兵,甚至警察,傾巢出動。放棄了過年的人們,等在城裏,側耳傾聽著密集的槍聲,揣測著是什麼樣的部隊在攻打A城,他們忐忑不安地互相交流著A城的命運。莫名的惆悵和憂慮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春節就在一種未知的茫然若失中悄悄地結束了。
攻城的戰鬥仍在繼續。而實際上,戰鬥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一旦守城的士兵們反應過來,一旦城內的子彈和炮彈不停歇地像雨點一樣向城外傾灑,城外的火力便明顯地處於下風了。半個小時,這是後來人們記住的戰鬥的全部時間。
清點城外的戰場時,才知道攻城的人是些什麼人,他們頭箍紅色的頭巾,張武厲說:“是來救張武備的。”
死亡的魂靈不會說話,沒有一個人能夠把他們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所以,那幾乎是一場無聲的戰鬥,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獲得了張武備——他們的隊長被捕的消息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一致決定要來解救龍隊長的;更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經過一夜的長途奔襲,在大年剛剛拉開序幕之時到達A城的;同樣,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疲憊的身體裏蘊藏著多大的能量和信心。
一百二十多人,無一幸免地把生命留在了城外還未散盡的硝煙之中。守城的士兵們看著仍然握在他們手中的那些粗笨的武器,真不明白他們竟然來攻城的勇氣從哪裏來。所以當士兵們把他們葬在城外的一個大大的土坑中時,他們向天鳴槍十六響,表達了對他們的敬意。後來那些參加過A城之戰的護城士兵每每談起那些一心赴死的人,總是說,“他們的腦子裏根本沒想過死,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退縮。有一些騎在馬上的人,他們的戰馬一直向前衝,有的馬倒在了剛剛出發的地方,有的馬和人翻到了護城河裏,還有的馬和人,被打倒後痛苦地糾纏在一起,人從馬的輾壓下站起來,仍然向城裏奔跑,直到再次被擊中。”
直到八路軍攻打下A城之後,在陌生的A城城郊的那些冤魂才被請回了東清灣,他們和自己的隊長一起長眠於東清灣的村東頭,他們的親人們,為他們豎起了一座座刻著他們名字的石碑。春天裏他們能夠嗅到平原上麥子成熟的芳香;冬天,他們能夠聽到刮過整個平原的強勁的風。無論春夏,他們都能聽到他們的隊伍馳騁在廣闊平原上的鏗鏘有力的聲音。
這是龍之隊徹底地與他們深愛的平原訣別,與他們深愛著的隊長說再見,以悲壯的方式。張武備第一時間裏知道這個消息是從張武厲的嘴裏,戰鬥一結束,張武厲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關押張武備的大牢裏,他臉上掛著欣喜的笑容,對身著沉重鐐銬的張武備炫耀著:“你的隊伍徹底地消失了。從此以後,沒有你龍隊長,也沒有了龍之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