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3 / 3)

丁的描述與後來報紙上所報道出來的有一些出入。因為我曾翻閱那個時期華北臨時政府所出的報紙,但是我寧願相信一個熱戀中的女人的話。她的話雖然經過了思想的過濾和華美的修飾,但更接近真實。我書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就要匆匆地謝幕了,他的謝幕有些悲壯,更有些莽撞。而丁卻並沒有加以阻攔。她知道,如果讓一個鬥士,龜縮在一個女人的臥室裏,等於謀殺了一個英雄。丁說,那是我看到的他最偉大的英雄壯舉,所以我此生不後悔。她的臉上還微微的有一絲的笑容。那天上午,張武備並沒有能夠進入兵營,在兵營外麵,張武備剛一掏出通行證便被一擁而上的士兵們包圍住了。他們對此早有防備,一個早就織就的大網正等待著他。丁被他們分隔開來,她隻能隔著不斷晃動的人,偶爾看到張武備的身影。丁說他掏出了勃朗寧,這比他預想得要早。他一連打倒了五個士兵,幾乎要衝出一條血路。顯然提前有一個命令,不能一槍打死他。所以命令成了士兵們的顧忌。士兵們的束手束腳給了張武備展示他英雄本色的機會。丁說,他左突右擋,如入無人之境。包圍住他的士兵漸漸地抵擋不住,包圍圈被他撕開了一個口子。丁斷言,如果是在廣闊的平原,他能得到更大的空間和自由。他會輕易逃脫的。他的身手比一隻兔子還矯健。從遠處的炮樓上打出來的黑槍成了他謝幕的標誌。子彈出自張武厲手中的那管獵槍。而那管獵槍,正是張武備在張家門口打死常友順時丟棄的。張武備捂著腿歪在了那裏,士兵們蜂擁而上,把他摁倒在地。丁說,她看到了一副眼鏡,它從人群中飛出來,飛到空中,然後落入了驚慌失措的人群之中。眼鏡的光芒隻是閃了那麼一下。張武厲分開眾人,走到張武備的麵前,用獵槍頂著他的身體說,老天是公正的,不能總是你贏的。老實說,張武備的被捕並不算是十分的曲折和生動,也並不驚天地泣鬼神,但丁反複說,那是她看到的最偉大的,一個傳奇英雄的表演。

在張武厲兵營發生的故事遠沒有結束。歡迎儀式並沒有因為張武備的被捕而受到影響,相反,不久之後,在布置一新的兵營裏,汪精衛在眾人的簇擁下出現在了記者們的閃光燈下。丁昭珂幾乎沒有看到汪精衛長什麼樣,她的腦子已經完全被悲傷所占據,眼淚在心裏流淌,淹沒了她的視線。她隻是聽到了密集的槍聲。那個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儀式就突然中斷了。她既沒有看到汪精衛被擊中的場麵,同樣也沒有看到,身著軍服的黃永年被亂槍打死的樣子。隻是後來,從我母親的嘴裏,她才知道,那個開槍襲擊汪精衛的人是黃永年,而黃永年身中數十槍,母親淚眼模糊地說:“他就像是一個靶子。”母親說他見過二哥兵營裏的靶子,它們傷痕累累,全是槍眼。

黃永年的身份始終是一個待解的謎團。張武厲後來曾嚴厲地詢問過他的妹妹,他指責母親隱瞞了康順利的真實身份。母親並沒有揭開那個隱藏在她內心的秘密,她堅持說他叫康順利,是她經別人的介紹才互相認識的。母親哭著說:“如果我知道他要刺殺汪精衛,我還會和他談戀愛嗎?”我的母親,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吃不喝,獨自承受著這無法解釋的打擊。哭泣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夜。對我母親來說,這三天三夜,才是真正的聲音消失的一個過程,不過,與黃永年所說的緩慢而痛苦的過程相比,母親告別聲音的時間很短暫。在寂靜的屋子裏,彌漫著死亡的味道,濃厚而密集,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我的母親產生了一種幻覺,她覺得,那個叫做黃永年的戀人,仍然是停留在四年前的那個人,他意氣風發的形象,他喜歡衝動的性格,他脆弱的神經,都無比的清晰,它們越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來到她的麵前。而隨著冬天來到的那個人,那個左頰上有著一道深深的疤痕、頭發長長的人,真的叫康順利,他來自哪裏,他要來幹什麼,她一無所知,這個叫康順利的人,快速地從她的思想裏潮水般地退去,冬天的愛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而以前的那個人,站在了她屋子的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