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3)

下麵是黃永年有關聲音消失的故事:

你還一眼就能認出我來。我以為,在A城不會有人認得出我了。

我逃離了A城,也就逃離了各種聲音的迷局。在A城時,有太多的聲音讓我興奮,讓我沉醉,讓我憤怒,讓我迷茫。老楊的聲音,你哥哥們的聲音,城市中糜爛的聲音,呻吟的聲音,低吼的聲音,歎息的聲音,應有盡有。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A城聚集著那麼複雜的聲音。A城,像是一個聲音的集散地,它們在我腦子裏交織著,爭鬥著,讓我無所適從。那些聲音終於有一天在我的腦子裏爆發了。我說的那一天你應該清楚,是的,南門大街,那是夢結束的地方,也是聲音踏上漫漫回歸之路的開始。今天一大早,我去了南門大街,我站在那裏,我以為自己能夠聽到四年前的那些聲音,我以為那些聲音會讓我感動或者悲傷,但是很奇怪,一點也沒有。我站了很久,我看著那些熟悉的房子,熟悉的街道,甚至是表情熟悉的人們,卻感覺麻木。我暗自慶幸,那些聲音終於從我的內心深處徹底地消失了,它們連根都沒有剩。好了,南門大街,就是在那裏,我開始感覺到內心太多的聲音彙聚而來的痛苦,我有些想哭,可是,根本無法哭出來,哭泣擁堵在我的頭腦裏,沒有發泄的渠道。我隻能選擇逃離。

我不辭而別時,除了你沒有任何的留戀。我特意等在你家門口,隻是為了看一眼你。你從張家出來,你安靜的樣子真的讓我有些不舍。在以後逃亡的四年時間裏,你反複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像是一幅圖畫。你從來都是那樣溫順而安靜,完全徘徊在所有聒噪的聲音之外。如果不是另外的聲音吵得我頭腦發漲,我一定不會舍得離開你的。

從A城逃離後我一路向南。先是在河南的一個煤礦下了一年多的煤窯,之所以選擇那樣一個暗無天日的環境,純粹是想把A城的所有聲音都一股腦地擺脫掉。我喜歡在礦井下的生活,那是屬於你自己的天地,你可以隻專注和重複於一件事,就是采煤。你聽到的隻有一種聲音,手錘敲擊的聲音,那聲音沉悶而單調,一錘錘的,就像是落在你的心裏,每一次敲打,我身體裏這種單調的聲音就會多一分,而原來的聲音就會少一些。我爭著能在井下待足夠長的時間,礦工們都說我是要錢不要命了。其實,那些錢對我有什麼用。每當我身體裏以前的聲音減弱一分,我內心就感覺到輕鬆一分。離開煤礦時,除了留下我的盤纏之外,把我掙的錢全都給了那些患難與共的工友們,他們驚奇地看著我,就像是看一個傻子。我告別他們時,已經忘掉了你哥哥們的聲音。那是我最大的收獲。我繼續向南。在湖北,我在長江上做了半年多的纖夫。在那裏我忘掉了家人的聲音。他們的聲音都沉到了滾滾的長江底了。在安徽,我做了一年的挑夫,我從山下往海拔三百米的山上運水和糧食。當我的汗水落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時,我忘掉了老楊的聲音。後來我又去了上海,廣州,福建等,不管在哪裏,我都無法忘掉你。你安靜的聲音,是我保存下來的唯一的美好記憶。

我母親早已泣不成聲:“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要是把我也徹底忘了該有多好,那樣你就不會回來了。在這個世上我也就從此了無牽掛了。”

說歸說,我母親對於黃永年的回來還是感到了長久尋找後的突然的停頓,那種停頓讓她一下子感覺放下了一個重重的東西,身心感到了無比的輕鬆。她問黃永年為什麼選擇了回來。

黃永年說:“是你的聲音把我召喚回來的。”

“你住在家裏?”

黃永年搖搖頭:“不,我說過了。我把聚積在我身體和頭腦裏的聲音已經全部清除掉了,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除了你,在A城我不想見任何人,我想,除了你,也許沒有人能認出我來。”

我母親歎了口氣:“就算是你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你來。”

黃永年抓住了母親的手,他深情地看著母親,那種目光和母親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母親說:“永年,我覺得你變了。”

“人總是要變的。不可能永遠那麼幼稚可笑。”黃永年說,“在A城,我隻想見到你。”

那個冬天,是我母親真正的戀愛季節。而黃永年,回到A城的目的,似乎也僅僅是為了我母親。他們幾乎每天都在約會,在A城的許多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甜蜜的身影。就像黃永年自己所說的那樣,沒有人能夠認得出他,就連一向謹慎而緊張的張武厲,都沒有認出他來。他們在張家門口有一次邂逅。黃永年送我母親回家,正好碰到了張武厲。張武厲狠狠地盯了幾眼黃永年。黃永年甚至還伸出手來,禮貌地說了一聲“你好”。張武厲沒有伸手回應。進了院子,他問母親:“那個人是誰?”母親生氣地說:“你想讓我一輩子都爛在家裏呀!”張武厲皺了皺眉頭,便不再做聲。他之所以沒有對我母親的男友提起興致,是因為有更大的事情正讓他焦頭爛額,關於汪精衛要來的安保問題讓他一刻也停不下來,他根本無暇去管妹妹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