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們從那間民宅裏出來,躍上了停在院子裏的兩匹馬,丁昭珂與薑小紅同乘一匹馬。兩匹馬跑出了趙王莊,向村西跑去。那是丁昭珂第一次騎馬奔馳在遼闊的平原之上,騰空的感覺像在夢中,風在耳邊飛,薑小紅的話無法聽得清,她大聲喊著:“你說什麼?”薑小紅大聲重複著:“他再也不會回頭了。”丁昭珂高聲回應:“為什麼要回頭呢?”薑小紅的歎息聲在風中停留的時間極其短暫,很快就被風吹去了。丁昭珂抬頭看著跑在她們稍前的張武備,他年輕而充滿著傳奇的背影那麼生動,那麼令人心旌搖蕩,她真希望,奔跑能一直持續下去。風的日子,風的感覺,風的快樂與幸福。
馬兒一刻不停地奔跑了半個小時,繞過了一片棗樹林,遠遠地先是看到一個墳頭似的黑點,黑點慢慢地變大,在顛簸的視線中,丁昭珂分辨出了那是一個看似平常的炮樓,他們漸漸地靠近了炮樓,丁昭珂感覺到了薑小紅的一隻手已經抬了起來,她看到了從她的側麵伸出去的一支槍管。然後是清脆的槍聲,她的耳朵在槍聲中失去了辨別的能力,她不知道那次由於張武備無法發泄的興奮中的襲擊,他們到底開了多少槍,他們很快就跑過了炮樓,炮樓上響起慌亂的槍聲,那槍聲在急驟的馬蹄聲中,漸漸變遠。直到聽不到炮樓方向傳來的槍聲了,他們才停下來,張武備問薑小紅:“我們幹掉了幾個?”薑小紅說:“三個。”
他們把丁昭珂送到A城的邊上,臨別時丁昭珂有些依依不舍,她看著張武備:“什麼時候再見呀?”張武備說:“趙王莊的趙老漢家,隨時都可以。”
看著兩匹馬消失在地平線以後,丁昭珂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他們而去了。
那個冬天來臨以後的若幹天中,她和張武備又在趙王莊見過幾次,有的時候,他們一起策馬在平原上奔跑一陣,漫無目的,沒有槍聲,也沒有靠近炮樓,隻是為了擁有在一起並排奔跑的感覺。平原上的空氣變得幹燥了,草兒開始枯黃,風更烈了。等馬兒跑得累了,他們才停下來,相視一笑,再任馬兒悠閑地向回跑。有的時候,他們隻是在趙王莊老漢家坐著談論一下A城的形勢。丁昭珂說:“他們開始緊張起來了,因為汪精衛的到來,他們的警戒明顯地提高了,街道上巡邏的士兵也明顯多了。”張武備輕鬆地一笑:“虛張聲勢,再堅硬的石頭山上也能長出大樹來,再堅固的堤壩也能被螞蟻摧毀。”他強大的自信讓丁昭珂從來沒有感覺到害怕,隻是讓他的形象更加高大,當那個最後的節日來臨,她看著被高高掛起的張武備時,她才第一次意識到,那種高高在上的孤傲與信心是多麼的令人驚懼。
不管是在平原上的奔跑,還是在趙老漢家,薑小紅並沒有缺席,平原上,她往往自覺地落在後邊很遠的地方;在趙老漢家,她坐在角落裏,聽著他們的談話。但是當丁昭珂用自己悠長的一生回憶那段令人刻骨銘心的往事時,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偌大的平原,兩匹馬,兩個人。而安靜的屋子裏,光線有時候明亮,有時候昏暗,隻有他們兩人的聲音,像是兩條光線那樣交織錯落。
就在張武備滿懷信心地要去刺殺汪精衛時,一個久違了的人突然出現了。
秋天漸漸地遠去了,A城,一片肅殺的景象。風更加地讓人關注了,它把旁邊牆上的招貼畫吹掉了一個角,招貼畫上畫著一個露著強健胳膊的男人。在招貼畫的下方,有一對母女坐在風中的街道邊,母親淩亂的頭發被風吹著飄向一邊,小女孩露出驚恐的眼神,盯著從報館回來的我的母親張如清。母親不忍地走上前,把兜裏的零錢交給了小女孩。此時,她突然聽到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如清”。母親並沒有轉頭,但是一陣戰栗傳遍了她的全身,那是太讓人熟悉的聲音了,眼淚無法扼製地流了下來。是的,那個在街邊喊著母親名字的人就是黃永年,他在消失四年之後,突然間現身了。
母親淚眼模糊地轉過身來。黃永年,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就笑意盈盈地站在她的身後,她一下子就癱倒在他的懷中。那是冬天來臨時的A城,那是我母親熬過了四個冬天後迎來的第一個春天。黃永年幾乎是把她抱著來到了不遠處的一間茶樓裏,在那裏稍作休息的母親,緩緩地從太虛境界中蘇醒過來,母親看著對麵那個人,雖然,黃永年的模樣與四年前相比已經大相徑庭,身材壯了,頭發長長的,蓋住了額頭,左頰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眼睛凹進去許多,完全是另一個人。但他還是那個人,他的樣子,他微微的笑容,都如同是四年之前的某一天,某一刻。在那間飄著濃濃茶香的小館子裏,黃永年向我母親講述著他這幾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