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3 / 3)

村子裏所有的人都來看望了張彩虹,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朵蒲公英,他們把它放在她的身體上,她被分成兩半的身體,被厚厚的衣服包裹著,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棉被,被蒲公英覆蓋著,像是夏季美麗的田野。她被砍成兩半的臉被擦洗得很幹淨,張彩妮已經做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她的兩半臉,仍然無法正確地拚接到一起,有些錯落。兩邊的嘴角都保持著上翹的姿勢,像是一副知足安樂的模樣,張彩妮,屢次想要把妹妹的嘴角抹平了,可沒有辦到。村裏人覺得,張彩虹在蒲公英的映襯下,嬌豔而美麗,像是一個仙女。

三天之後的葬禮,沒有如期舉行,因為在那天夜裏,張彩虹消失不見了。具體的時間可能永遠是一個謎,大約是午夜時分,我的母親發現床板上的薄被子塌了下去。她剛剛從一個夢境裏醒來,夢裏她看到了黃永年,他一會兒穿著日本兵的軍服,端著機槍在掃射,他的臉上都是血,像是張彩虹身上綻開的血一樣;一會兒他又變成了以前的模樣,他對我母親說,我愛革命。她衝到床板前,用手摸了摸,然後尖聲叫道:“彩妮姐,彩妮姐。”張彩妮從身邊緩緩地坐起來,她看著空空的床板,幽幽地說:“我看到她走了。”母親著急地問:“她去哪兒?她怎麼會走呢?”張彩妮搖搖頭:“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她把花兒都帶走了,她是笑著走的。”按張彩妮的說法,她看到分成兩半的張彩虹身披滿身的蒲公英輕輕地飄了出去,蒲公英藍熒熒,亮閃閃的,照得她的臉晶瑩剔透。她是飛在半空中的,她的身體像蒲公英一樣輕柔。她還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向她招了招手。一到院子裏,蒲公英就隨風飄逝,飛向空中。張彩妮說,她分成兩半的身體,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隻手向姐姐招手,另一隻做著同樣的動作。她像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又像是一個人。張彩妮若有所思:“她可能變成了蒲公英,也讓風吹走了。”我母親回頭再注意一下昏暗油燈下的床板,張彩妮說得一點也沒錯,滿滿一床板的蒲公英竟然一朵也不見了。我的母親,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她看著空空的床板,再看看悲傷的張彩妮,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似的。那個匪夷所思的夜晚,那個充滿了蒲公英而又化為烏有的夜晚,悲傷似乎充滿著一種神奇的力量,它並不存在於人們的哭號之中,寂靜和無聲使張彩虹的消失變得似乎順理成章。下半夜的母親,再也無法入眠。她的腦子裏,滿是張彩虹的形象,她的形象突然之間就發生了變化,以前那個羞澀而膽怯的姑娘,此時變成了兩半人,兩半人飄飄忽忽,一會兒是半張臉,一會兒又是毛茸茸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