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趕到時,東清灣已經被日本兵圍得水泄不通。同樣來自A城的日本駐軍獨立步兵第二旅團的伊東正喜大佐,此時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指揮若定。那些耀眼的黃色服裝像是一棵棵耀武揚威的樹,種在東清灣的四周。張武厲告誡跟在他身邊的妹妹張如清說:“寸步不離,知道嗎?要和我寸步不離,否則沒有人能保證你的安全。”我的母親,那個最小號的軍裝穿在她的身上,仍然顯得有些寬大,她驚懼地看著滿眼的黃色,愕然地點了點頭。那是冬天的東清灣,一些未知的命運在等待著它。
實際上,那是一次莫須有的搜捕行動。因為在若幹天之後,當我的母親回到A城,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時,黃永年的形象仍然停留在幾年前參加父親婚禮時的樣子。我母親想要再深入地從記憶深處打撈他的形象時,她意外地發現,已經變得十分困難,黃永年,越來越像是一個符號。而遙遠的東清灣,似乎也已經歸於死一般的寂靜,隻是恐懼,還在街巷裏徘徊。
東清灣,衰敗而死寂,軍靴踏在地上的聲音,異國的語言,使得母親有種幻境之中的感覺。透過壓得低低的帽簷,母親眼中的東清灣,令人心碎地戰栗著。荷槍實彈的日軍挨家挨戶地搜索,想要找到他們所說的那個逃離監獄的黃姓男子。除了深藏於內心的語言,東清灣再沒有什麼可以隱藏的了,每家每戶,幾乎都是洞開的大門,搜查並不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對了,還有,還有張洪儒,已經兩年隱匿於黑暗屋子中的老人,他終於不得不重見天日,不得不再次地麵對這個讓他愧對的東清灣了。
這是那次搜查的終點,他們停在了張家大院裏。伊東正喜與幾個日本軍官在竊竊私語,排成一行的日本兵把槍口對準了被釘得死死的石屋房門。母親聽到了槍栓拉動的聲音,挨著她的張武厲上前幾步,和伊東正喜低語著,伊東正喜的臉色像是被鐵鏟子拍過,毫無表情。二哥無奈地退後幾步,對著母親眨了一下眼,搖了搖頭。伊東正喜舉起了手中的馬刀,此時,擁擠的院子裏突然人影閃動,一個人跑到了石屋前,用弱小的身軀護住了石屋的門,母親驚訝地看著她,她的堂妹張彩虹。她把自己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毫無所懼地站在門前,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有一絲的恐懼。張彩虹的舉動讓舉起馬刀的伊東正喜很煩躁,他不得不放下手臂,走到張彩虹麵前,對她說了句什麼,語言對於張彩虹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軍官的聲調提高了八度,但是他的聲音對於東清灣的人來說,有點太吵了。張彩虹仍舊無動於衷。提馬刀的日本軍官的聲音已經無法再升高了,他的聲音在東清灣的上空停留得很短暫,尖銳而刺耳。張武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母親看到了二哥臉上的表情,她想要上前去把堂妹拉到一邊,可是她的手被二哥張武厲緊緊地攥住了。二哥用目光阻止了她。日本軍官的臉都憋紫了,他終於失去了耐性,他退回來,再次舉起了馬刀,然後快速地落了下來。有人發出了驚叫。張彩虹被劈成了兩半,她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鮮血噴湧而出,把石屋的門染成了暗紅色。她的兩半身體,慢慢地委頓下來,像是兩件什麼硬硬的東西掉到了地上。然後才是槍聲,才是大門被打成稀爛的景象。大門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槍眼。槍聲停止後,滿身創傷的門停頓了一下,然後突然一下子散開了,一個黑洞洞的世界出現在人們的眼前。那之後的世界對我的母親來說,是紅色的。她看到的一切,村莊、天空、樹木、人,都是紅色的。那是張彩虹的血,是她的血把母親的世界染紅了。張彩虹的血,不僅把母親的世界染紅了,東清灣,在之後的兩年時間裏,都被那碎裂的紅色所浸染著,就是二姥爺張洪儒,當他從被打破的門裏走出來時,仿佛莫測的黑暗還披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也是紅色的。他衣服的前襟,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色。時隔兩年,張洪儒仿佛出了一趟遠門,他像是剛剛跋涉了很遠的距離才回到了家鄉,他站在門口,目光中滿是茫然。他聲音洪亮地問:“誰打擾了我?”院子裏突然安靜了一會兒,張彩妮的尖叫聲也頓然消失了,我的母親、張武厲,他們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在了老人的臉上,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那張他們曾經熟悉的臉上,如今,那不是一張老人的臉,而是一張令他們完全感到震驚而陌生的臉,頭發烏黑,麵色紅潤,目光如炬,比他的兄弟張洪庭要年輕十幾歲。有很多人想起了他把自己關在石屋前的樣子,怯懦,蒼老。我母親張了張嘴,想要喊出“叔叔”那兩個字,卻沒有發出來。那時,日本兵在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後已經悄悄地撤離了,院子裏重新變得空曠,張武厲也懷揣著對叔父麵貌的疑問,帶領隊伍返回了,我的母親留在那裏,她甚至忘記了脫下自己身上那套寬大的軍服。張洪儒,他年輕的麵龐留給大家的疑問會在以後的日子裏繼續,如今,時間不允許東清灣過度地沉迷於此,還有更多的情感使他們變得慌亂和倉促。張彩虹的死,讓悲傷占據了太多的空間。他們撲到了她的身邊,暫時忘掉了一個老人相貌的變化,至於張洪儒是什麼時候重新返回到石屋內的,至於他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