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A城,1942年的春天響起的第一槍。正是這一槍,讓平靜中的A城,開始了恐懼的騷動;讓我的舅舅張武厲,顫抖更加的猛烈;讓我姥爺的玲瓏塔,以更加瘋狂的速度向天空中生長著。
那一槍在那之後的數天之內都縈繞在我舅舅張武厲的腦子裏。有許多個夜晚,他的夢遊都因此而被意外地打斷。按照慣常的路線,他隻穿著一條短褲,從自己的屋子裏走出來,月夜是那麼的幽靜,他赤腳走在走廊裏的聲音很輕很輕。走出走廊,穿過花園中的小徑,連沉睡中的花兒都凝滯不動。他走到牆根處的雞窩旁,把雞掏出來,此時小雞已經長成了肥壯的母雞,他把雞草草地捆綁在樹幹上,然後做出行刑的動作。那是一整套規定的夢遊動作。他必須把它們完成。可是,許多個夜晚,張如煙都見證了一個時斷時續的夢遊。她會發現,她的二哥,經常會突然停下來,雞舍旁,在花園的小徑上,在走廊裏,他在靜止了一會兒之後,身體會向一側轟然倒下。那個時候,我的舅舅,又一次聽到了那聲槍響,他大叫一聲:“龍隊長。”因此,在無數個夜晚,他醒來時要麼躺在花園裏,要麼是走廊裏,要麼就是雞舍旁。而張如煙總是和他並排躺著。天蒙蒙亮時,最先醒來的是張武厲,他摸了摸自己身體上的軍用毛毯,萬分詫異地看著睡得十分香甜的張如煙,他便把她抱起來,送到她的屋裏。躺到床上的張如煙,眼睫毛像是結了一層霜。
在A城之外,他們已經逃離那個令人絕望的A城時,張武備還在抱怨,勃朗寧,要有一支勃朗寧,我就打不偏了,我就能打死該死的張武厲了。
其實,這和一支比利時造的勃朗寧沒有任何的關係。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張武備的眼睛酸澀了,他仰頭看了看那座塔,塔有點胖了。塔龐大的影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化著。在張武備眼裏,影子像是一個不祥的掃把,一點點地掃著它所到達的地方。這一次的等待遠比在茶館的等待要幸運得多,張武備看到了他的兄弟張武厲。塔影幢幢,身著米黃色軍裝的張武厲就走在厚厚的影子之中,塔影太強大了,這多少影響了張武備的視線,影子中的張武厲令人生疑,他幾乎想不起來小時候的張武厲的模樣。他來不及多想,時機不等人,他匆忙地扣動了扳機。槍響了。有一個人倒在了門前,門前一片混亂,有荷槍實彈的兵士的影子在晃動,向他們藏身的地方跑過來。
張武備扔掉了獵槍,落荒而逃。那隻獵槍後來一直掛在張武厲屋子的西牆上,他看著它就想到了那個下午的一幕:倒下去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貼身侍衛常有順。曾經做過木匠的侍衛,臉緊緊地貼在地麵上,鮮血,順著他扭曲的臉際,向我舅舅的腳下黏稠而緩慢地流過來。
一路之上,張武備他們都如幾隻驚弓之鳥。他們丟盔卸甲的樣子從來沒有被人提起過,曆史忽略了這一點。隻有他們幾個感覺到了失敗的滋味,所有的人,平原上製造和傳播神話的人們,在他們的記憶裏,沒有失敗,也沒有沮喪。在傳說中,龍隊長親自槍殺了一名漢奸走狗,給A城的敵人以沉重的打擊。在傳說中,還特別提到了一點,就是龍隊長襲擊漢奸走狗的地點,是在那個人所共知的未完成的玲瓏塔端,沒有人去追究他是怎麼爬上那座塔的,需要的就是一種英雄的氣勢,他隱藏在塔端,背後不遠處就是湛藍色的天空和雪白的雲朵。
他們逃回山林的若幹天後,女記者丁昭珂才回到A城,關於那聲槍響和不成功的暗殺,以及被放大了的憂慮和恐懼,都在環繞著她的空氣中快速地流動。A城,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
在回來的第一時間裏丁昭珂采訪到了事件的親曆者張武厲。采訪被安排在張武厲的軍營裏。有很多天,他都不敢回家,他躲在重兵把守的軍營裏,身體的顫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服用了大量的鎮靜藥才能勉強進入一次夢鄉。因此,當丁昭珂記者經過了無數次的安檢,終於見到張武厲時,他的精神狀態極差,委靡不振。也正因為如此,她的采訪斷斷續續,極不順利。丁昭珂記者,她進入采訪的方式和命題的角度,也決定了她的采訪不會那麼圓滿而自如。
她問:“那個人,傳說中的那個遊擊隊長,什麼樣子?”
“我沒有看到。”張武厲說。
“那麼,他的子彈為什麼沒有打向你,而是你的侍衛?”丁昭珂盯著他疲憊不堪的眼。
“我怎麼會知道呢?子彈又不是我打的,再說,子彈上也沒有寫著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