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 3)

女記者在高岡之上一共待了七天,她非常珍惜在那裏的每一天,每一刻,太陽是她最好的夥伴,天一亮她就來到了張武備的身邊,和他談天說地,最開始的幾天是她在說,她向張武備講發生在A城的故事,講那裏的人和事;講全國的事,講毛澤東,講蔣介石,講汪精衛。她說:“不用給你說鬼子的事。這個你很清楚。”她的講述帶給了張武備全新的感受,他惴惴不安地問女記者:“全國有多大,它比東清灣大多少?”

丁昭珂想了想說:“看到這座山岡沒有。”她從地下拈起一粒塵土,“東清灣,就是這粒塵埃,而中國,就像是這個山岡。”

張武備卻從地上撿起了一隻螞蟻,“我是這隻螞蟻,一輩子也爬不出這個山岡。”

但是,A城的故事使他著迷。他說:“日本人把他們都變成了鬼。”從那時起,張武備就有了去A城的想法,那個想法在丁昭珂走後一個月才得以實施,隻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去尋找一個新的安營紮寨的地方。那是薑小紅的主意,她堅持要逃離山岡,是由於對女記者深深的懷疑。她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她說,這是事實,我們的營地已經不安全了。除了我們,還有另外的人知道,然後還有另外的人,一傳十,十傳百,這裏就會成為一個人所共知的集市。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當他們告別山岡之時,張武備有些流連忘返,內心有一種期待在挽留著他,那種期待是對女記者的承諾。薑小紅預言道:“如果她再回來,一定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隊人馬。”她惡毒的預言沒有人去證實,因為當他們悄悄地離開山岡,轉移到數十裏之外的紅樹林時,山岡變得孤獨而憂傷。

丁昭珂還講到了世界。講到了一個叫希特勒的德國人,講到了被瓜分了的歐洲。張武備聽得津津有味,她的講述讓他充滿了幻想。他問丁昭珂:“歐洲,有我們這樣的人嗎?僅僅為了奪回我們的土地和尊嚴。”

丁昭珂回答:“有。他們和你一樣,拿起了武器。”

“歐洲在哪裏?”丁昭珂仿佛給他打開了一個未知的世界,那個世界比平原更廣闊。

丁昭珂用樹枝在土地上描畫著世界的版圖,她把歐洲的位置和中國的位置指給他看。張武備說:“看上去並不太遙遠。”

丁昭珂笑了:“它比你想象得要遠很多。你騎馬在平原上走一天能走過多少個村莊?”

“四十或者五十。”

“要想到達歐洲,你要穿越至少一萬個村莊。”

他的腦子裏在想象著歐洲,用村莊丈量著歐洲。

然後是張武備。那七天之中,語言像是洪流一樣突然從他的身體裏奔流而出,這是從未有過的一次宣泄,它們像是獲得了解放的囚徒,樂於麵對一個喜歡傾聽的聽眾。而在以前乃至以後,再沒有人喜歡傾聽,他們需要和敬佩的隻是行動。也許,薑小紅能夠聽到他說了些什麼,因為有的時候,薑小紅會是一個心懷忐忑的聽者。而更多時候,她隻是遠遠地看著,做一個誠實的旁觀者。他講到了有一條蛇,在某個夜晚爬上了他的身體,和他一起睡了整整一個夜晚,便喜歡上了他身體的涼爽,以後有許多天裏它都來和他共眠。但是有一天他不小心翻身壓倒了它,便招來了蛇的叮咬,他讓女記者看他身上至今還有的傷痕。他告誡說:“永遠不要和毒蛇為伍。”

七天,張武備講到了東清灣,講到了東清灣令人窒息的空氣,他還講到了監獄。在他的講述中,日本人的監獄仿佛是一個烏黑的罩子,把他的家鄉重重地壓在了下麵。丁昭珂試探著問他:“你會把它從你的家鄉除掉嗎?”

“這是我畢生要為之奮鬥的方向。”張武備目光沉鬱地投向遠方,那是他家鄉的方向,叢林與山岡,他目光奔跑的速度緩慢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