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身份
母親在東清灣一無所獲,姥爺的口信在廣袤的平原上隨風而逝,同樣,因為無法得到監獄中的任何信息,黃永年的下落仍然是一個謎。一踏進A城的母親,突然感覺自己也仿佛失去了語言的本能,她的思想也關閉了,她看到的一切也有些異樣。A城的張家大院,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每個人都上了發條一樣在忙碌著。張武通在偷偷地策劃著一場奪權行動,以便為他夢想中的城市鋪平道路,那些戴眼鏡的,穿便裝的,行色匆匆的,表情嚴峻的,走馬燈似的出出進進。張武厲就連吃飯的時候都全副武裝,一有風吹草動他的手就不自覺地伸向腰間的槍匣子。姥爺每天天不亮就守候在建築工地前,看著白晝慢慢地卷起黑夜,薄薄地覆蓋在大大的深坑上。基礎挖得很深,白晝在巨大的深坑麵前還是有些猶豫,它隻能慢慢地試探著一絲絲地向深坑中爬行。深坑中的顏色也一點點地由黑變灰,再由灰變成灰白。坑中始終留有龐大的陰影,陰影像是斜斜的刀子。姥爺可不是在那裏欣賞陰影的變化的,他已經從巨大的深坑中看到了塔的高度。姥爺看著深坑中的陰影堅定地說:“沒有人能夠想象到塔的高度,當他們看到一座塔從這裏聳立,他們會改變所有頑固的想法的。”
“也許叔叔是對的。祖先們可能不喜歡離開故土,他們不喜歡背井離鄉,就算是成了孤魂野鬼,他們也在等待。”母親張如清以為自己這樣說了,可是她的嘴並沒有動。
姥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繼續說:“到時候,我會把他從老屋裏拽出來,讓他見見陽光,見識一下登高遠眺的開闊和胸襟。這個老頑固,土地已經把他鍛造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沒有見識,沒有理想,沒有胸懷。他把自己都埋進土裏了。”
在建設工地上,母親意外地看到了木匠。木匠儼然是一個地道的施工者,他隻是對著母親淡淡地一笑,解釋道,我跟著我師傅來的。他指了指不遠處凝神思考的佟師傅。初入A城張家的木匠常友順,還有些靦腆和不安,他的目光還是那樣低垂著,偶爾向母親瞥一眼,也是遊離而憂傷的。在婚姻麵前遭遇的失敗,使這個30歲的男人看上去意誌薄弱,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塔的建設中,他隻是普通的建塔人中的一員。我的母親,在那次邂逅中,並沒有與木匠做過多的交流,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安慰他。如果她安慰了木匠,是不是她認可了堂姐張彩妮和整個東清灣的無情?因此,當母親與木匠的眼神偶爾相對時,她甚至有點內疚和羞怯,她急匆匆地和木匠打了個照麵便閃身離去。以後的時間裏她漸漸地忘記了在那些忙碌的建塔人群中,還有一個對婚姻絕望的男人,還有一個曾經以為可以與張彩妮有一段美滿婚姻的男人。她再次看到木匠時,他身上那股木屑的味道並沒有完全消失,但是他身上的衣服卻讓母親張如清大吃一驚。他走在張家大院的小徑上,緊緊尾隨著張武厲,他身著一身黃色的軍裝,看在母親的眼裏,不倫不類,母親驚詫地說:“你……”木匠,啊,此時應該叫常友順,淡淡一笑說:“我在尋找自信。”便快速地追上張武厲。在張武厲的身邊,以後經常會看到常友順的身影,他和張武厲寸步不離,成了張武厲貼身的警衛。而他身上,那些曾經的木屑的味道,那些膽怯和遊離的目光也在一點點地減退。一個人,作為木匠的曆史似乎已經結束了。
一個人身份的變化隻是這個城市乃至整個中國微小的一粒輕塵,在動蕩的20世紀40年代,身份或許是通向某個簡單目標的通行證,或許是傷痕累累的重擔,或許隻是一種盲目的順從。
但是對張武厲來說,身份或許還有另外的意義。
毛兒寨伏擊傳到他耳朵裏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消息通過電話傳來,他的夢境驟然驚醒。無數個早晨,他會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夢境的結束總是那麼匆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早晨總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為什麼自己總是在疲憊不堪中迎來新的一天。這一天,他感到格外的倦意,突如其來的關於伏擊的消息給了他重重的一擊,很長時間以來,類似的消息屢屢撞擊著他的神經,讓他的身體莫名地顫抖。顫抖使一個渾渾噩噩的上午有些搖晃,屋子、家具、鏡子、鏡子中的自己。顫抖就像是他萬分警覺的思想中的一部分,它會使神經繃得更緊,讓思想更加凝固。顫抖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並不是那個上午值得記憶的,最讓張武厲感到意外的是一朵花。它就躺在他的枕邊,安靜而充滿著期待。花枝上還纏著一個小小的紙片,不規則的,方形,圓形,或者奇形怪狀,紙片不大,上麵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獻給wlc。”這三個陌生的字母代表著什麼?他的屋子裏從來沒有過花朵,花瓶中的花,鮮花,以及牆上畫中的花,都會被他拒絕的。那不是一個堅強而冷酷男人的必需品,他抵製它們是在克服軟弱。他需要的是槍、軍裝、冷漠、殺戮、呼嘯的槍聲。可是那個顫抖的上午,花朵帶來了另一次更加強烈的顫抖,把剛剛結束的顫抖重新交還給了他。那朵盛開的花在他的手裏搖曳,像是飄蕩在風中很快地就香消玉殞了,一片片的花瓣驚慌地逃離了張武厲粗大的手指,落在地下,然後被他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