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第一次攻關就是在這樣半知半解之中匆匆結束的,他沒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任何承諾,而他空落的內心卻不得不承載了另外的疑惑,一個外表寧靜的東清灣,一個生活在失語狀態中的東清灣,一個隻有張彩妮能夠解釋的東清灣。在匆匆離開的那一刻,他看著送行的張彩妮,陽光把她的臉龐照耀得清晰異常,他突然從中看到了張洪儒的影子,他驚恐萬狀,來不及告別便落荒而逃。
有時候,我的母親,也會感覺到東清灣仿佛隻是一個人的村莊,仿佛隻有張彩妮——這個30歲的堂姐在掌控著這個落寞的村莊。她似乎隻是憑著自己的意誌在解釋著一個鄉村的話語。但是,有時候,我的母親也會陷入無法自拔的掙紮之中,比如,在木匠離開的夜晚,她能聽到從寂靜的夜色中傳來的張彩妮的哭聲。那低緩的哭聲能把整個東清灣的夜晚撕裂。我母親尋聲而去,穿過院落,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張彩妮的哭泣已經與風和樹葉的合唱混合到一起。母親並沒有打擾張彩妮。從哭聲裏,她才意識到,她的堂姐張彩妮,也是一個真正的女人,而不是東清灣的一隻耳朵,一隻能力超強的耳朵。
當黑夜過去,母親提醒張彩妮堂姐,告訴她說,也許拒絕不是最好的方式。張彩妮的臉上絲毫看不到淚痕,當白晝來臨,一切都會隱藏起來,她說:“不行,那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張彩妮就這樣,在被動的命運河流之中飄搖。她無法去把握她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情完全與東清灣的命運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在那個令木匠有些窒息的夏天結束之前,一個無法到來的婚禮,像是夏天的藤條一樣纏繞在他的心裏。而每一次,通向東清灣的路途都是那麼的曲折,那麼的令人憂傷。木匠漸漸地失去了耐心,因為他絲毫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而他對張彩妮的好感也在慢慢地降低,在夏天即將結束的一天,陰雨已經下了兩天,他在泥濘之中跋涉了一天才到達東清灣。他的心情就像是拉動兩輪車的那頭瘦驢,在滿是泥漿的路上趔趄著。東清灣漸漸地從雨霧中浮現出來時,那頭瘦驢也失去了前行的動力,它以一種委屈的姿勢,趴倒在村邊的一棵樹下。站在張彩妮麵前的木匠,形象已經完全打了折扣,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裳,同時也打濕了他的內心。東清灣,像是一個夢境中的村莊,虛緲地飄在他的眼裏。站在黃昏中的張彩妮不解地看著他,埋怨道:“這麼差的天,你來幹什麼?”
“我舅舅,前天收到了他的死訊。他死在日本人的槍下,他的死令我父母十分緊張。”即使在說一個人的死,他的頭在張彩妮麵前也始終低垂著,仿佛,他隻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們催促我做最後一次努力,他們說,他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死亡的氣息在鼻子尖飄蕩。他們說,他們想在這股氣味到達他們的身體裏麵之前,看到我們的婚姻,看到你走進我們家的大門。我父親,還提到了東清灣,提到了日本人的監獄。父親說,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都能聞到從監獄裏散發出來的死亡的味道。父親說那股味道是玉米漚爛的味道。”
張彩妮看著他低垂的頭,那個被雨水淋得像是一團水草的頭顱,不斷地有水滴滑落,她想象不到,在雨水浸泡的路途中,木匠是以怎樣的心情去應對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目標的。她閉上眼睛,試圖想去傾聽路途中傳來的木匠的聲音,哪怕是車輪碾過泥濘道路的聲音。她沒有聽到。她隻聽到了木匠粗重的呼吸聲,她睜開眼,木匠的頭仍在頑強地滴落著不屈的水滴。“死亡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張彩妮說,“但是在這裏,我還沒有聽到,我也沒有聞到。關於東清灣,你們又知道多少?我的耳朵能夠辨別一切。”
木匠終於忍耐不住,他說出了已經在心裏憋了很久的一句話:“我覺得你就像是你爹。”雨聲和雨天的昏暗減輕了木匠語氣中的憤怒。
爭吵是那次會麵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木匠突然間喪失了控製力,他木訥的形象一掃而光,他用最惡毒的一句話結束了他艱難的努力,他說:“我會忘掉你的。”
在長達數年的光陰中,那句話就像是一片厚厚的葉子,艱澀地遮蔽住木匠的生命。忘掉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隻是一句不能實現的諾言。而對於張彩妮,那句話需要她用相當長的時間去撫慰,那是她的一道深深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