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還是回到現實中的A城,回到年輕的音樂教師的一次難忘赴約,回到一場盛大的婚禮上。
婚禮的主角是張如清的父親,我的姥爺。沒有人能記住姥爺的婚禮已經進行了幾次,甚至沒有人能夠認得清姥爺的新娘,他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輪換著,令人眼花繚亂。向音樂教師發出邀請的不是張洪庭,也不是我的母親張如清,而是張武厲。這是一次奇怪的邀請。有眾多的疑問留在故事中,比如為什麼會是張武厲,而不是我母親本人。黃永年,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細節,他被另外的一個細節所蒙蔽,可以說被另外一個細節幸福地擊中了。那就是他得到了來自張家的一個信息,那就是對他的認可,對他與張如清愛情的認可。他頑固地以為這是一次善意的邀請。因此,在婚禮之上,他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就連我的母親,也沒有對他的到來提高警惕,她責怪他這麼莽撞地闖進父親的婚禮。情緒激昂的黃永年並沒做過多的解釋,他向張如清不停地眨眼,向她親密的戀人做出幸福的鬼臉。
姥爺的婚禮聚集了A城的社會名流,政府機關、警察局、集團軍的上層,就連日軍伊東正喜大佐也在婚禮上亮相了幾分鍾。我的姥爺,身穿一身中式綢緞的禮服,容光煥發,完全不像是個六旬的老人。音樂教師看到了那一幕:我的姥爺張洪庭與伊東正喜在人群之外密談,伊東還在張洪庭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友好。而張洪庭則以彎腰作為回應。黃永年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他手上的酒杯幾乎要被他攥碎。之後,他感到自己的肩也被人拍了一下。他吃了一驚,他以為是那個日本軍官。回過頭來,他看到的是張武厲。即使是在婚禮上,我的二舅也身穿黃色的軍服,全副武裝。張武厲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的臉是僵硬的,如同死屍。他說話的時候隻有嘴角在動,“你會享受這裏的一切,對嗎?”張武厲的問話別有用心,這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挑釁。
黃永年卻仍被他看到的那一幕激怒了,他搖搖頭:“不,恰恰相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我覺得這裏的氣氛太壓抑了,它讓我喘不過氣來。你喜歡這裏嗎?當然,你喜歡。看看你身上筆挺的軍服,看看它的顏色,你很享受。”他抬起手,捏了捏張武厲的軍裝。
張武厲剛要發作,聽到有人在叫他。他轉過身去和父親一起去送別伊東正喜大佐。
婚禮酒會上,酒精給了黃永年勇氣和膽量,他在人群中穿梭,在從來不認識也不喜歡的人群當中來來往往。他聽到的話都是那麼的刺耳,那麼不合拍,與老楊的話格格不入。想起老楊,他的眼睛裏會湧動一點點的淚光。
張武通在和警察局局長談論他遠大的夢想:“以後的A城,不會有警察存在。老弟,你也會下崗的,啊不,你還可以當你的警察局局長。也許,你的職責和現在相比會大大的不同。以後的A城會是一個玻璃城。建築,所有的建築都要用玻璃建造,所有的房頂都熠熠生輝,所有的街道都一目了然。沒有秘密可言,你站在城市的東頭可以清晰地看到西頭的一條狗。你可以看到哪條在吠叫,在打盹兒,在虎視眈眈。”
“別人能夠看到我嗎?”警察局局長裝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當然,你,你家裏的一切,都會成為大家目力所及的範圍。那是一個公平的城市。任何犯罪,小偷小摸,強奸,坑蒙拐騙,上街遊行示威,在牆上胡亂塗抹,呼喊口號,都是不允許的,一有風吹草動,你就會看得很清楚。那句話怎麼說的,要把它扼殺在搖籃中。”張武通得意地發出了笑聲。
警察局局長壓低了聲音:“有一場遊行……”
“你放心。玻璃,你知道嗎,玻璃無處不在。”副市長大聲說道。
“可是,”警察局局長說,“你如何才能實施你的玻璃城計劃?市長,會同意嗎?”
“這是一個玻璃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張武通故作神秘,並壓低了聲音說,“不能總是這樣,會有所變化,會的。”
姥爺的婚禮一直從上午持續到夜晚。那是A城曆史上最壯觀的婚禮,禮賓們絡繹不絕,宴席一桌接著一桌,大廳裏熱鬧非凡,菜香,酒氣,喜慶,寒暄,縈繞在張家大院的上空,似乎整個A城都渲染在婚禮的喜悅之中。我的母親,對這個家庭懷有深重的負罪感的母親,試圖躲在自己的房子裏不出來,可是她無法阻止外麵的喧鬧,更無法阻止她的好朋友丁昭珂的造訪。那是一個意外,她不得不陪伴丁昭珂去和她的哥哥張武厲會麵。丁昭珂給出的理由是,她對軍人的敬仰和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