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混亂之前的東清灣,顯得有些異乎尋常的寂靜,那是被張武備的哭泣渲染過的東清灣,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和憂慮所輕輕敲打著的東清灣,是悲愴,是頭腦的空曠,是深深的不知所措。東清灣,夜晚中的目光會投向那個村子中央的張家大院,那個青磚紅瓦的大院如今死一般的寂靜。他們在傾聽,哭泣,或者是爭吵,哪怕是一絲的歎息都能讓他們感到些許的安慰。因為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他們太需要那個叫張洪儒的男人的指引了。黑暗中,他們依舊能看到清晰的一個老人,他們的記憶也在重新喚起他們對一個老人的敬仰。在記憶中,他是一個沒落的秀才,因清末科舉製度的突然取消而喪失了參加鄉試的機會;他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懷才不遇轉化成了對家鄉的熱愛和建設;他還是一個清醒而堅強的領導者,他帶領著百姓,戰勝了水災和雪災……他們早就習慣了一個權威者的存在,他們習慣了他略為沙啞的嗓音,微黑的麵孔,花白的胡子,習慣了他帶給東清灣的秩序。但是這一切,在那個凝固的夜晚,突然間消失了。他們仰頭望天,希望能看到有流星從天際隕落,但是沒有,月光皎潔,星光暗淡。

父親的決定同樣使張家三姐妹感到了茫然,她們呆呆地坐在石屋的門前,張武備的出走還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月光把榆樹的影子投下來,她們看著影子慢慢地越過她們的身體,爬上石屋的牆。影子沉重地壓迫著她們的身體和孤立無援的心。經曆過數次感情磨難的大女兒張彩妮有些黯然神傷,明天,那個木匠常友順會前來提親。小女兒張彩虹看著月光投落的影子,它是寧靜的,安詳的,如同每一個如此的夜晚。隻有二女兒張彩芸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她竊竊私語道:“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她走上前,撫摸著屋門上冷冷的釘子,她說:“釘子算什麼,它能把那些人怎麼樣,它能把那些槍炮怎麼樣?它能把我們張家的祠堂要回來嗎?”

實際上,在天亮之前,張彩妮與張彩芸都被沉重的困意擊倒了,她們歪在石屋門前,輕輕的鼾聲像是黑暗的河流中的漣漪。張彩妮的臉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而張彩芸的臉貼在厚厚的木門上,整張臉已經變形。隻有張彩虹偷偷地從家裏溜出來,她身體輕盈,一路小跑著,張家大院被她輕快地甩在了身後。夜色已經開始轉淡,天邊隱約可以看到一絲青色的微光,張彩虹嬌小的身影並沒有給不眠的東清灣帶來什麼影響,她沒有喚醒東清灣。東清灣,仍然在疑惑的夜色中掙紮。此刻,它像是塊等待燃燒的粗布。

張彩虹在那個危險清晨的舉動,悄悄地拉開了東清灣一個陌生世界的大幕,踩在村路上的腳步,就像是一排打開的扣子。被東洋人圈起來的土地很快就出現在她的眼前,磚牆還沒有砌完,張彩虹踩在幾塊磚頭之上就能看到裏麵的情景,那個留下張彩虹童年、少年美好回憶的張家祠堂,披著一層薄薄的夜色,隱約可見,它像以往那樣令人神往。張彩虹專注地看著,她的心早就像以往那樣飛進了祠堂的裏麵,她仿佛已經嗅到了濃濃的香味,她的手已經撫摸到了地麵光滑的青磚,耳邊已經響起飛簷上的風鈴之聲,目光已經停留在供台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她還看到了父親,他正領著張家子孫請求祖先的護佑。父親稱頌祖先的琅琅之聲越過飛簷鬥拱,在天際間洪大地回響。她完全忽視了正在祠堂邊晃動的那些身影,忽視了堆放在祠堂周圍的那些炸藥。那個清晨,張彩虹的確聽到了不同凡響的聲音,但是父親的聲音隻是一種幻覺,她聽到的真正的聲音來自她眼前的張家祠堂,那是一聲巨響,是一種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帶著重重的氣流的爆響。那個炸響了東清灣新的一天的爆炸之聲天搖地動,地動天搖。張彩虹被爆炸產生的氣流甩出去有十幾米遠,她的身體在冒著硝煙的磚頭瓦塊之下足足埋藏了有十分鍾,等全村的人踏著那個不眠之夜的尾巴奔過來時,他們看到,騰空而起的黑煙像是一個大大的蘑菇把黎明前的天空罩得嚴嚴實實,氣勢壯觀而恐怖,那是張家祠堂最後的謝幕演出,但那次的演出並不算完美,也不算光彩,它是以徹底的毀滅作為代價的,留在東清灣上空永遠的記憶是黑色的,鬱悒的。張彩虹,懷裏抱著幾塊磚在黑煙之下趔趄著走過來,此時,陽光開始從東邊的天際慢慢地爬上來,紅色的光亮把天空中黑色的蘑菇邊沿染成了黑紅色,像是凝固而成的血液。漏網的光線仍然堅強地照到了張彩虹的身上,人們看清了那個瘦小的姑娘,她渾身沾滿了塵土瓦塊,衣服已經千瘡百孔,那些破爛的小孔中,還冒著絲絲的煙氣。張彩妮衝上去抱住她,喊道:“姑奶奶,你去那兒了?那黑煙不是你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