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在A城,不同的人在從事著不同的事情,他們各自的心靈在不同的位置上找到了依托。比如我的兩個舅舅,他們的生活美好而富足。我的大舅張武通如今大權在握,作為華北政務委員會下屬的A城的副市長,他是一個對秩序狂熱迷戀的人,他覺得A城是個充滿朝氣、生機勃勃的城市,他對自己的弟弟張武厲說:“雖然這裏有日本人,有我們,有你們齊司令的隊伍,但是我們各自有各自管理的模式和方法,我們遵守著彼此默契的合作方式。所以,這是一個有秩序的城市。”他夢想著自己當上市長的那一天,也是A城開始新的城市麵貌和精神麵貌改造的那一天。同時他還認為,A城是個太平的城市。他對他的弟弟說:“你看看,你四處去看看,舞會徹夜不休。就連老爺子都患上了結婚狂想症了。你什麼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情景?老蔣時代嗎?我覺得他都掉到太平洋裏了。”

張武厲糾正他:“不,老蔣在大山裏。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回到南京了。”我的二舅,那個崇尚武力的張武厲不認同哥哥的想法,他覺得A城危機四伏,他的神經像繃緊的弓箭。張武厲的職位決定了他的思維,身為華北綏靖軍第七集團軍第四團第三營的營長,他說,每一個街道,每一條胡同,每一個未知的房屋,每一棵樹木,每一粒塵土,都能讓他感到敵對的目光,他盯著兄長的眼睛:“你會發抖嗎?你會嗎?你發過抖嗎?你知道發抖的滋味嗎?”

張武通笑話他的弟弟過於緊張,他指著院子裏的一棵茁壯的銀杏:“我們就是樹上的葉子,其中的一片,兩片。我們能夠得到陽光,能夠從枝杆中汲取足夠的營養,我們能保證在足夠的時間裏是健康的,綠色的,這就足夠了。你要知道,我們隻是葉片,葉片!”

當我的兩位舅舅在爭論發抖與葉片之時,另外的人在幹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比如那個叫黃永年的青年。他沉浸於對愛情的渴望和對自己事業的幻想之中。靈魂,一想到這個詞,年輕的音樂教師黃永年就會不自覺地興奮起來,這個城市的靈魂,這個國家的靈魂。這是他在朋友們嘴裏聽到的最動聽的一個詞。但是現在它們丟了,他們要幹的就是在黑暗中去尋找丟失的靈魂。“活著,不等於你的靈魂存在。”這是那個大胡子的領導者老楊的著名觀點。有關老楊的傳說在進步青年中傳頌,他們說他在東北,在盧溝橋,在山西,在南京,都參加過戰鬥。他身上至今仍然殘留著戰鬥給他帶來的傷害,那就是留在身體裏的三顆子彈,從頭到腳。老楊說:A城,不是外來者的,也不是那些投敵變節者的,它是人民的。當老楊在發表他的演講時,音樂教師的心都會如向日葵追逐太陽那樣捕捉著他的一言一行。“A城,太恥辱了,太靡爛了,太紙醉金迷了。它就像是一個吸毒的妓女。我們需要一些行動去改變它。”黃永年激動地向我的母親張如清複述著老楊的話。那時的他就像是老楊的一個傳聲筒。他是老楊的崇拜者,學生。

“老楊是來幹什麼的?”我母親問。

拯救我們的靈魂的。黃永年驕傲而大聲地說。

我的母親,樂於聽到他對這個城市的評價。這也是她想要說的。我母親羞於談論她的家庭,她是那個顯赫家庭裏的異類,她的父親兄長的生活像是巨大而陰暗的影子,濃濃地罩住了她的生活。她的生活潮濕,甚至發黴,看著眼前的這個同樣對家庭和城市感到厭惡的年輕人,我的母親會有一絲的輕鬆和愉悅。

是的,我母親與音樂教師之間的愛情有一些縹緲的成分在裏麵,對家庭的思想上的背叛,想要逃離的心情,以及虛幻的革命的理想,加上美妙的幻想。有時候,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是浮在A城的上空的,愛情的角度是俯視的。因此,他們看到的愛情或許會偏離本來的路線。請原諒我對母親愛情的無端的評價,但是這會影響母親故事的方向,如同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而她本人卻從來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