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虹,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大姐,她長長的睫毛已經被塵土染成了灰色,她張大嘴,可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從那個早晨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東清灣,以一種病怏怏的樣子,徐徐展開。最早發生變化的是張彩虹,那個從張家祠堂的廢墟中爬出來的張家三姑娘。她的耳朵從此和那個叫“聽”的詞形同陌路,她成了一個聾子。強烈的爆炸聲把她對逝去童年的美好回憶炸得粉碎,同時也斷然拒絕了她對這個世界的聲音的辨認,爆炸聲、爭吵聲、哭泣聲、怒罵聲……通通與她無關了。因此,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裏,我母親的故事裏,她這個小表妹其實以另外一種方式謝絕了現實的存在,她把驚恐留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裏,而在我母親眼裏,她是那個最痛苦的受害者,她像是一塊石頭,掉到了深井之中。
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張彩妮的叫聲被淹沒在濃濃的煙霧之中。在以後,她會無數次地大聲重複這個名字。她對著木訥而膽怯的妹妹,衝著她大喊,她對張彩芸說:“她這是被狗日的爆炸聲給嚇著了,她的魂給嚇走了。”她想把張彩虹的魂魄喊回來,她喊道:“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
張彩虹聽不到姐姐的呼喊,她聽得到的隻有自己心髒劇烈的震響,像是有無數的磚頭瓦塊在互相撞擊著。從屋子裏奔跑出來的張彩虹,急於要找到一個柔軟的藏身之地,她在偌大的院子裏奔跑著,尋找著,那是黑夜過後的白晝,村子上空的黑煙早已消散,陽光明亮,她奔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麵上,影子快速地移動,像蛇一樣跟隨著她笨拙的身體。張彩妮喊道: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看到了一束草,幹枯而柔軟,那是羊的食物,張彩虹像羊熱愛草那樣牢牢地把草束抱在懷裏。
張彩妮呼喚張彩虹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是張彩虹毫無反應。張彩妮罵一句:“狗日的爆炸聲。”然後再接著呼喚張彩虹。她的呼喚聲傳遍了東清灣,留在了每一個人的心裏,唯獨沒有進入張彩虹的身體中。她的呼喚聲像是病菌,播撒在每個人的心裏。因此,傳回到A城的消息說是因為張彩妮的呼喚導致了東清灣所有人的失語。消息說,她的聲音像是蚊子在傳播病菌,很快的時間內,東清灣就陷入了集體性的失語中,語言在快速地抽絲樣地從身體裏溜掉,他們的身體成了空殼,思想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躲藏起來,他們和張彩虹一樣,患上了可怕的失語症。但是他們仍然能夠聽到張彩妮的呼喚聲,她的聲音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所以,在我姥爺張洪庭的腦子裏,東清灣成了一潭死水,那些耳熟能詳的鄉親像是鬼魂一樣在村子的街道、院落、田間遊蕩著,隻有張彩妮在頑固地呼喚著。另一種說法是,張彩妮的聲音也越來越弱,變得沙啞而無力,細細地回蕩在她自己的心裏。
令張洪庭更為擔心的事情是他的祖先的魂魄。一天夜裏,張洪庭在夢裏看到了早已仙逝的父親,父親滿臉的淚水,父親說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父親還用他空空的手掌來打張洪庭。驚醒了的張洪庭一身的冷汗,他仍然能感覺到臉上的疼痛,透過窗欞,遙望璀璨的星空,他似乎覺得父親正在那裏淒涼地凝望著他,父親擊打他留下的清脆的聲音還在屋子裏回響。
東清灣已然生病。這是他的結論。是誰?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狀況?這些都是他想知道的。
一個監獄?他默念著。
2.母親的愛情故事
在那本《平原勇士》中,並沒有涉及這一部分。我母親不是那本書的主角,她隻是偶爾被提及,那本書的主角是兩個男人,我的兩個舅舅。而關於她的愛情故事,更是沒有被關注。她的愛情已經深深地埋藏在了時間的深淵中。這是一段被那個美國人遺忘了的故事。
從東清灣到A城,母親的故事有些時空的錯亂。
我母親張如清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她的戀人黃永年,是A城富商黃典貴的公子。他們的愛情在冬天結果,在春天結束。春天裏愛國青年黃永年被革命的激情熏陶著,鼓蕩著,他飄飄然,是一個十足的稚嫩的進步青年。有很多年,我試圖想問問母親,那個致命的春天,她一生的戀人黃永年擁有一個什麼樣的形象。但是我沒有,直到她死去,我都沒有張開嘴,我有些可憐我的母親,她悲涼的一生,都在為一個不成熟的青年莽撞的行為尋找著一個理由。我端詳著相框中父親的照片(他在“文革”中死於一個陌生的枯井中),沿著我想象的路線,那個春天漸漸地清晰起來,一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麵前。黃永年的眉毛顏色濃重,嘴巴大而闊,金絲邊的眼鏡,襯著他的臉瘦削而白晳,目光憂鬱而衝動。想象的軌跡繼續延伸,那個春天洋溢著一股似乎有些烤焦了的危險氣息。而黃永年就行走在這片危險的空氣中,我仿佛聽到他一邊走一邊跳一邊還輕輕哼唱著:啦啦啦啦啦啦……他有多大?25?2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