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劍橋一年(1)(2 / 3)

我猶記讀到這篇文章時的激動,它挑明我內心的困惑。也是大約十年前,我決定以寫作為業。那是90年代末的中國。詩歌甚至散文年代都已結束,它是個新聞報道的時代。全球商業、技術、消費、信息網絡似乎不可逆轉地改變中國,她似乎再一次獲得新生。這也是個新信息湧動、舊的表述方式失效的年代。我這一代的寫作者不再以司湯達、卡夫卡、馬爾克斯、T.S.艾略特為楷模,鍾情的是《時代》、《滾石》、《經濟學人》的新聞寫作。似乎隻有這種明快、跳躍的新聞體,才能把握這個迅速變化的中國社會。

我突然發現自己占據了意外的優勢。一知半解的英文、雜亂的知識、熾熱的青春表達欲、模仿英文雜誌的寫作風格,這些因素令我充當信息斷層中的填補者。我引用約翰·穆勒來為個人自由辯護,用哈耶克與波普爾來反對計劃經濟與封閉社會,用愛默生的“美國精神”來映照“中國精神”,用彼德·德魯克的管理理論來探討中國的商業社會,為互聯網革命將改變中國而歡呼……我對所引用的人物是確切了解還是對他們的思想充滿誤讀,沒人深究這一切。對一些人來說,它正好是個熱氣騰騰的中國的寫照。而對於我的很多同代人來說,我一廂情願的樂觀打動了他們,我們都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我們的成長恰好相逢中國曆史上少見的和平與繁榮,沒有大規模的動亂,不中斷的經濟增長,日漸開放的社會,日漸增多的個人自由……我們的雄心也隨之膨脹,認定自己必將是一個新時代的締造者,我們還將隨著中國的崛起而躍升到世界舞台的中央。

這股熱情慢慢退卻了。我日益感覺到自己對寫作的對象缺乏深入的探索,隻在不同的概念之間跳來跳去。我對世界豐富性的陳述,隻是表層的豐富。而當我在談論中國時,又經常像是隔靴搔癢,總是觸不到它的本質問題。在這背後,很可能是我對智力與道德責任的逃避。在智力上,我過分依賴於別人的思想,它們膚淺地鑲嵌在我思想的表層,從未和我的頭腦建立起有機的聯係;而在道德上,我則一直在回避深層的追問,那些我推崇的信念從未真正在我的內心生長起來。像很多的同代人一樣,我也是個不自覺的投機主義者,我依賴於外界環境對自己的評價,而不是內心的準則。知識、思想,甚至理想主義,有時都不免是我投機的方式。

另一方麵,我也感覺到自己與社會情緒之間發生的分裂。讀者不再興奮於我興奮的東西,社會推崇的價值觀越來越與我期待的不同。我相信個人多元價值,知識分子的曆史責任,市場經濟與小政府,認定個人的自由與豐富才是政治經濟製度的目的。在過去的幾年裏,我卻目睹中國重新走向封閉,對集體主義再度認同,一種強烈的反智、反精英主義情緒日漸濃鬱,狹隘的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又一次興起,粗鄙的大眾文化全麵勝利……我覺得憤怒與不安,也感到挫敗與焦慮。但我還說不清,這日漸增長的無力感來自對自己的憤怒還是對社會的不滿。

我的“第一股風”似乎結束了。

我以為自己會擁抱劍橋,卻發現自己下意識地逃避。符合我一切期待的新環境,也沒給我帶來內心的鎮定。很多個早晨,我坐在圖書館的茶室裏,內心彌漫著慌張。桌上同時鋪著好幾本書,我從這本跳躍到那本,擔心錯過任何重要的段落。

倘若我的“第一股風”是即興、激情、碎片、截稿壓力式的寫作,如今我想寫得更深入、更係統、更富個人洞察力,要承擔起一個作家對應的知識與道德上的責任。

如何獲得這一切?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發現自己掉入了新的困境。穿過圖書館林立的書架時,興奮與絕望同時洋溢在我心中。我關心的所有事物,都有人做出了詳盡的、出人意料的探討,如今我可以彙入這股傳統,讓自己的思考更豐滿,但同時,我的意義何在,我能為其中添加些什麼樣的新東西?我也沒有進入劍橋的社交生活,我回避正式晚餐,明知可能碰到有趣的交談者,英國的分析哲學家、匈牙利裔的戲劇教授、研究以色列中世紀猶太教的博士後、來自巴西的寫小說的材料學家……他們都可能出現。很多時刻,我迫不及待地鑽回我的房間,聽收音機、泡在浴缸裏,不無病態地沉浸於寂寞與感傷裏——我覺得自己輕飄飄地附著在明信片一樣的劍橋上,我找不到支點,思想與身體都失去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