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步看到了殊慶。很是意外。卻也不算意外。
他本是敏感的,體貼的靈魂附身的一名男子。
而秦景的靈魂,她甚至懷疑他沒有生長。他太粗繁,太化簡。一切的柔軟他皆不具備。她覺得委屈而抱怨。這樣的時刻,來看顧她的,竟然是殊慶。
殊慶話沒多說:場合的事情,都是規矩。捧夜總會的場,一定要買那些鍾點。
她不願意在殊慶的麵前表現出自己的狹隘和計較,那會令自己覺得無地自容,似乎虧對他對她一直的良好評價,頂上了光華,就一定要做到更閃爍,哪怕私下裏,忍耐氣聲。
她尷尬地笑笑說,也許晚飯吃得不妥。腸胃有點不適。
他看了她一眼,一眼看穿。她實在沒必要說這樣的謊話去掩飾那點可憐的虛榮的。她在他麵前,狀如透明。
她開始害怕與他這樣暗地裏的糾葛。她不想糾葛,她的心思,隻在秦景身上。不是說自己多麼忠貞。而是,她對於開展一段感情所耗費的力氣,已經給不起。
盡管有漏洞,盡管有不甘,她也還是願意維持現在的關係。也不是說她不勇敢,而是她實在是,厭倦。
很多故事的夭折,源於一種意念。
沒意思了,厭倦。於是代表一切都不會再發生。原本,倘若稍作懈怠,她會感動地對殊慶的好感再增加一些,那些對秦景粗心的抱怨,轉變為對殊慶細心的讚歎。多少故事,就是這樣悄然地發生。可是這一場,卻有土壤,無春風。
而殊慶,他第一次見到蘇小步,就明白他們一定有糾纏。他的敏感,他的江湖,他的運籌帷幄。
可惜的是意念。
如果她不是在先前已經曆經過太多的波折,遇到過太多此類的男子。如果不是在她最厭倦的時刻遇到完全不同的秦景,給了她一切全新的生命。
一切都有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懈怠。
因為懈怠,蘇小步原諒了秦景一次一次的原則侵犯。一次一次,最後逐漸退到:隻要他感情和身體還是忠誠著,她也就不再去誅戮必較,有一次她暗地裏冰冷地發現,其實即使他身體或者情感出了一些軌道,她也似乎能夠原諒他的。
已經與愛情無關。紛亂世事,平靜已經變成一種幸福的生活。衣食無憂,卻已不再年輕,還有什麼權利去跟生活爭論不休。那些年少時的夢,就留給年少作為祭奠吧。
後來果然,什麼都沒發生。
殊慶一直沒有女人,或者說,沒有固定的女人。再或者說,即使有女人,也從來沒有在蘇小步麵前出現過。
她和秦景一直在一起,越來越接近婚期,也越來越互相適應,他永遠會惹禍,又永遠知道在惹禍後耍個小招數換得她展眉。他肯花心思哄她,她於是也便樂意地給他們之間這樣一個台階下去,一切平安大好。
很多時候,她忍不住揣測,如果她不小心和殊慶發生了什麼,會如何。
兄弟反目?情感破滅?生活零亂?再無頭緒。
愛,那麼重要嗎?可以有力量摧毀這樣一切?她搖搖頭。她太明白他,他對她的所有美好,不過因為尚未靠近。不是相見恨晚,不是心有不甘,這些文藝大戲。她再不想陪誰演。什麼是最重要的,她比誰都明白了。
就留一場遺憾給他好了。美好的遺憾,遠比靠近後的猙獰強得多。但是她不是不知道他眼裏的寬厚,他與她是一樣的人,在風浪裏波折太久,隻是他和她的風浪不同。太複雜,太複雜的鋪設已經過去,蘇小步隻願意自己30歲之後的人生,豐衣足食,一切再不起波瀾。
於是,那一次,在一個聚會結束後,秦景因為應酬必須,要晚一些走,拜托殊慶送蘇小步回家,一路上,雙雙沉默,他打開了車內電台,卻聽到DJ在煽情地放老歌,多少的往事難以追憶,多少的秘密已成過去,不如歸去。不如忘記……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她也被這樣的歌聲揪住了心腸。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假意沉睡。一直晃到目的地,她才睜開眼睛,他們又沉默了一下,最後她說謝謝,關上車門,按了電梯,上樓關燈。
撩開窗簾的一道縫隙,卻看到他的車依舊停在那裏,也許車內廣播還在繼續。他抽了兩支煙,滅掉,歸去。
於是還有一日,她因為一件刷卡消費的疏漏,與某個酒店的收銀員爭吵起來,彼時秦景隻顧去訓斥對方,而忘記了安慰氣結的她。殊慶蹲在她的身邊,給她水。並問她:果然那樣生氣?若真的生氣,不必爭執,我們可以調遣人來,隻是這樣的小事,完全沒必要鬧大。但是隻要你願意。
她在殊慶的眼裏,看到一絲的愁怨,她非冷血動物,但是那一刻的溫暖又被自己的懈怠給,悄然掐滅。
2005年的北京,一場太平,間或有禽流感的警告此起彼伏,卻也終究沒有像那年的黑色瘟疫一樣籠罩大地,海歸已經不再吃香,大學生越來越難找到謀生之地,眾多的行業蕭條不堪,有錢者始終緊握財權,一樣吃喝玩樂戲夢人生。
那裏麵就有蘇小步。一個28歲的老舞蹈演員,獲過一些獎,受過一些感情的創傷。遇到秦景,一個簡單如孩子的男人,天生的財富滿堂,於是,她的生活,終於可以在喘息中穩定下來。
殊慶和秦景合作的生意也告一段落,彼此囊中塞滿後還是各分飛,殊慶又開始了他飛來往去的生涯,他在她或者別人的傳聞裏,依舊傳奇,似乎他沾手的生意,無一不是穩賺大錢,而他的感情,始終無聲無息。
一日,蘇小步在超市購物完畢,等待秦景來接。他們開到一個人來人往的路口,遇到紅燈,走過一個佝僂的女子,秦景輕描淡寫地說:殊慶什麼都好,就是喜歡抄兄弟們的後路,如小時候,別人的蘋果總是好吃的,而當他明謀暗算吃到後,又覺得食之無味,於是為自己奪取蘋果的努力而懊惱,先前紅豔的蘋果在他眼裏就是一隻可怖的垃圾。
蘇小步完全被秦景的話擊倒,這是他說出來的?她一直以為粗糙如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無法預料。原來他什麼都看在眼裏,什麼都明白在心裏。
沒有簡單的人,隻有願意不願意去想的事。
她再一次抽吸,寒冷到腳地,穿過脊背。她覺得秦景突然陌生起來。
不過,為時不晚。她還有機會,去習慣和扭轉這突然轉變的角色。她真是太天真,卻因為天真而終於聰明了一回,讓這一場暗湧最後變成一場遺憾。
於是,一切大好。
她心終於沉澱下來,這樣的結局也未嚐不好。誰不是裝聾作啞著,就喜樂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