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天使死於愛(1 / 3)

那一天林寶玩得很瘋,十幾個人的關於失戀的主題派對輪流碰杯飆酒,手裏不離的是她最愛的烈酒加加冰塊和她標誌性的摩爾,昏昏沉沉地,嘴裏還在唱著歌。收到她的信息我疾馳過去,顧不上滿頭散亂的發和剛剛卸完妝的狼狽模樣,場合上麵我總是那麼地不合時宜,對於陌生人的討厭和防範也令我無比厭惡社交,於是我也盡量避免這些時刻上麵的呈現,可是林寶不那麼看,她總喜歡在喝醉酒的時候,發信息給我,告訴我她的糟糕狀況,和她即將破損的靈魂,讓我不得不快馬加鞭生死攸關般地狂奔而去。

我看不得林寶頹廢的樣子,倘林寶有絲毫閃失,我都無法靜心安神。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們能夠相遇,算是孽債。我從來不能對她做到坐視不顧。她吃定我了。

推開門的時候,我被一屋子飛撲出來的濃煙嗆到眼眶流淚,第一眼便將林寶從一群迷霧中的人群中抓了出來,她正歪歪扭扭地靠在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的肩膀上,滿身酒精地放肆地笑。

我黑著臉走過去,伸手拉她起來,白襯衫男人對我說:“一起喝吧。”

我狠狠地盯著白襯衫被酒精浸泡的緋紅的麵頰,一句話都沒有說。

很多年後,想起第一次見馬春的情景,心裏都覺得好笑,仿佛我是一個正氣凜然與眾不同的拯救者,不小心墮入了泥潭,周遭的人都是我仇視的烏合之眾們的鬼魂。

馬春跟我說起第一次看到我的情景,他說,他仿佛看到了一頭憤怒的鴕鳥毫無防備地闖入了進來,眼睛噴著火一樣地犀利,立即將他俘虜了。

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女人擁有如此淩厲的眼神和糟糕的出場。

我笑笑,點了一根煙,被馬春奪下掐滅,他直直地盯著我說:我討厭你扮酷。

馬春第一次的白襯衫LOOK在我和林寶迅速的離去而跟著記憶湮滅之後,再也沒見他穿過正經的衣服,他總是除了布滿油彩的T恤,就是懶洋洋的拖鞋,或者直接光著身子,一件還算內斂的沙灘褲。我甚至一度懷疑,當時我推開門去,看到的懷抱著酒醉的林寶的那個潔白襯衫,惡毒中卻顯斯文的男人,究竟是不是眼前的馬春。又或者說,也許是我感覺出了錯,馬春從來就沒有出現在林寶的身邊,讓林寶爛泥一樣地靠著,還能輕鬆自如地對我說:一起喝吧。

也許是一個習慣躲避或者試圖毀壞記憶的人。我常常這麼幹。真實和虛幻交錯的同時,在很多年以後,當我試圖還原完全真切的事故現場,我發現已經是無能為力。

那天我甩給了馬春和那些歪七豎八的馬春們一個狠狠的白眼,在眾目睽睽下拖著林寶回家。

林寶不是第一次失戀,卻每次失戀的姿態都是那麼驚人地相似——她總會在一陣腥風血雨慘烈無奈收場之後召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VIP包廂酩酊大醉,高興的時候她還會穿上足有15公分的高根鞋,站在桌子上跳拉風的鋼管舞,那時候男人們一個一個地在她的腳下,就像是一片一片被腐毀的沙粒,而她卻是那不羈草原上高昂的風。

我一直不知道馬春是什麼時候加入到林寶的失戀慰問團組織中去的,隻是很多次在追問關於這個事情的起源,馬春都會緘口不談,這更令事情增加了神秘,但是那時候在我看來,所有組織中的男人,都是可笑的賤人,隻配跟在失戀失魂的林寶後麵,做可笑的跟屁蟲,作用是慰籍寂寞——可是怎麼會有馬春。

那天送林寶回家的時候,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打給林寶的,林寶爛醉如泥,我從她的包裏掏出手機看到上麵顯示呼叫的名稱:馬春。我接了電話。電話裏有一個很奇怪而特別的聲音,不是播音員,也不是DJ,聲音告訴我,他是馬春,就是被我狠狠地瞪掉的白襯衫男人,他請我把他的電話號碼記下來。並邀請我下周去他的劇團,參觀他們的演出。

京劇團,武生演員?除了純正唱腔,還有著輕巧敏捷的身段,武生?白襯衫?失戀安慰團?我仿佛感覺有點時空錯亂般地搞笑,又聯想起那個男人英武的眉眼,這令我想起《川島芳子》裏的冷漠絕決的雲開,武生總不如小生多情,又比老生英俊,我無法相信林寶的交際,已經擴展到了戲劇圈,但是,馬春——無論如何,我記住了他的名字。但是我沒有給他我的電話,對於陌生人的防範,令我始終如一地尖刻,尤其是我不想與林寶的任何朋友發生關係,哪怕僅僅是禮貌上的社交。

林寶坐在我的身邊,雙眼一直閉著,嘴裏還哼著歌,不知道在唱什麼,從來沒有見過林寶聽任何歌,她沒有MP3,也從來不買CD,可是去KTV裏飆歌最出風頭的總是她,她從來不按照歌詞去唱,也許是因為她高度的近視,也許是她激情漫溢的創造力,就像她在每場愛情裏麵所別出心裁的姿態。

這一次,又是誰,將林寶的心攪成碎片,讓它們隨意地飄散在風中。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

林寶掉入情網的速度,總是快地令人瞠目結舌。

馬春敲開我門的時候,我幾乎木立在那裏。

警覺籠罩了我,我甚至連讓他進門的打算都沒有。由於太意外,我甚至忘記了給他開門。

馬春拿了一本外文的雜誌,眼神真誠地說:“我是來請你做一個測試題的。”

我透過防盜門的紗窗看著一臉真誠的馬春,情緒複雜而緊張,良久,他說:“別怪林寶,我逼她講出你住址的。”

我打開門,馬春走了進來,他換了一件灰色的T恤,像是一匹迷路的老山羊一樣四處地張望,然後他坐在我麵前,一本正經地說:“你這兒真夠亂的。”

我尷尬地隨便撿起了地上隨意鋪散的幾張電影海報,眼睛沒抬地說:“湊合湊合吧,我從來沒有打算迎接客人。”

馬春笑起來,“幹嗎那麼凶?一定要證明自己酷嗎?”

這是馬春第一次說到我扮酷,後來每次當他說我扮酷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清晨,那一道不宣而入請進來的光和那個灰色的身影。

我懷疑地看著他問:“你是怎麼認識林寶的?”

他答非所問地說:“下周五我們團的演出,你能去看嗎?”

我猶豫了一下:“我……得到時候看看時間。”

他答應了一下,隨手拿起了我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後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記了下來,我說“你幹嗎?”他說:“記一下你的電話號碼,我害怕下一次不會這麼痛快地找到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馬春老花花公子的油滑卻被我發現很合我胃口。換了他人,可能早就被我無情地驅逐。事實上,我總是在標榜自己如何厭惡油滑的男人,可是我卻又總是忍不住地被吸引,據說這在學者那裏,叫做致命的誘惑力。因為這種不合時宜的誘惑,往往會將人帶入歧途——那是不健康的,那是魔鬼的方向,可是,明知故犯的蠢動就這樣悄悄地萌發開來。我一早已有察覺。

馬春沉默了一會,站起身來說:“我先走了,這個測試留到下一次做,如果你還打算見我——哦,對了,你最好把屋子收拾收拾,如果你想過點有品質的生活的話。”

我沒有送馬春,我被他的話所激怒。我討厭別人指責我的生活,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讓誰介入我的生活。而且這是對我尊嚴的一種挑戰,我討厭尊重受到挑戰。也可以理解為,我一直把生活過得亂糟糟的,但是我不願意就這樣直接地被誰看穿,指出,這將令我無地自容。

那一天再過去幾日,我正好22歲生日,大學剛畢業,談著一場藕斷絲連牽扯不清的戀愛,單純地像一頭蠢驢,還在每天為將來是不是單身而發愁,甚至打算寫出一部世界名著。其實我什麼都不懂。

我和林寶並不是一樣的人,反而說,我與她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林寶誇張得很,經常用卡通的腔調講話,一頭燙得卷卷的頭發,讓人懷疑她的成熟是假,她是那麼地像卡通店裏逃跑出來的悄然複活人間的洋娃娃。

我總覺得林寶的智商非常低,雖然她也如願以償地念了大學,雖然她也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經常地惹我發火。

她會大半夜地跑到我的寢室裏,給我講她遙遠的初戀,還會在莫名其妙的午間休息,眼睛紅紅地拿著一封被眼淚淋濕的信,請我安慰她,甚至會在晚飯之後,買碩大的雪糕來吃,一滴一滴地掉在我雪白的被單上,我對她說:林寶,請你注意一些。她隻會哈哈地狂笑,然後小鳥一樣無辜地看著我說:“我知道你不會生我氣的。”

事實上,我真的生她的氣,不知道什麼樣的機緣,讓她對我產生了無限的信任,她甚至感覺我是她精神崩潰時唯一的支持,她總有能力讓我也跟著她一起全身崩潰……我有點累。我的感情並不順利,這造成了我沉鬱的性格,我曾經想拒所有的人於千裏之外,可是我無法拒絕林寶,她總是在陽光下閃爍著灼灼光輝,令人無法嚴肅,即使狷介如我。

後來林寶更加變本加厲,她可以隨意拿我的歌詞紙當草稿紙,在上麵胡寫亂畫一些陌生的電話號碼,更可怕的是,她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翻看我珍愛的書……我快要崩潰了,我有幾次鼓起勇氣,警告林寶不要再折磨我下去,可是每次看到她無辜的臉,又忍不住埋怨自己過於挑剔,更重要的是,林寶很慷慨地幫我提水,每次回家都帶好吃的給我,這令我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將自己的暴戾,慢慢地緩和在了她的芬芳裏。我曾感覺,林寶不過是一個尚未完美的天使。天使在我心目中,大概就是林寶這種形象的,假以時日,她便會從坎坷中終於醒覺,修煉成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女神。

可是,六年過去了,她一直令我失望著。

我有時候覺得,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天使這種蠢話,隻有我這種真正弱智的人才會虔誠地相信,並且等待。

我向林寶問起,關於馬春的事跡,林寶一臉懵懂,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我提醒她,那個跟她擠在一起喝酒的白襯衫,武生馬春。她哦了一下,還是沒有什麼印象,然後她陷入了悲傷中,一個勁地喝著汽水,每次當她無助的時候,她總是會不間斷地喝汽水,我寧願她一直這樣平靜下去,不願意看到她夾在一群肮髒的男人中間,被酒精塑造成一個放蕩的人。無論怎麼樣,我仍舊任性地認為林寶是一個單純的人,是一個雖然偶然缺失卻總算善良的人。她總是太容易愛上別人,又太容易失去,就像大學時代的米鬆。

米鬆是我們軍訓時候的教官,一個24歲的誌願兵。麵目黝黑,身板筆直,訓練的時候非常嚴厲,我痛恨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林寶突然愛上了這個嚴肅而黝黑的教官。

我覺得林寶之所以能夠迅速地墜入愛河,是因為她對愛情的無限製的需求,我曾經看過與她有過戀愛關係的男生們的照片,個個都是麵目可憎型,我實在無法理解林寶在愛情裏麵的姿態,林寶糾正我說,“你不能以貌取人,這些個男生,當時都會寫詩。”

寬厚的林寶,奮力拚搏地愛上了嚴肅黝黑的米教官。

這個事件當時成為全係廣為流傳的一個笑話,於是,每次軍訓,變成了大家娛樂的一種重要形式,每個女生的臉上都洋溢著忍耐不住的笑意,從嘴角溜到眼梢,來來回回盤旋在米教官和林寶之間。軍訓結束的時候,林寶向米鬆表達了愛意,結果遭到了拒絕。米鬆甚至臨走的時候都沒有告訴林寶。

林寶把這種逃避理解為軍人的拘謹,我說,“林寶,這男人絕不可托付。”

林寶激動地說,“我剛好感覺相反。”

後來林寶被她的感覺欺騙,跟米鬆耗了大半年的時間,直到米鬆定婚宣告結束。

那一次的林寶喝下了一瓶藥,然後被送到醫院急救,送她去醫院的我,被這一場突發的事件嚇得渾身發抖,後來索性木立在在門口失聲痛哭起來,一下子念及了她的好,為她也許的逝去而感到絕望,還好因為搶救急時,林寶脫離了危險,當時我第一個衝進病房,緊緊握住林寶的手,頓時淚如雨下。

我不知道林寶是否經常會記起這些往事,也許她的人生哲學其實是,一邊痛苦地經曆,一邊竭力地遺忘。我不想那麼煽情,但是我總是忍不住回憶往事,是往事讓我的心在僵硬中找到溫暖,我之所以那樣寬容地對待林寶,完全是回憶在作祟,我覺得。

那天貿然來訪後,馬春卻突然變得安靜起來,我本以為他一定會再給我一些奇異的驚喜,但是沒有,他就這麼突然地來,然後淹沒了下去,就像他本來就不應該的存在。

我有些悵然,馬春令我想起了小麥。

小麥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戀愛。他以絕對霸道的姿態占據了我所有的與感情有關的年代,當然,全部都是傷害。

分分合合,卻依舊有著牽扯不斷的關係,我無法狠心下去放下小麥,就像我永遠無法狠心下去放下林寶,於是小麥和林寶都可以任性地來來去去,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感受。我所有的尊嚴都在這幾年裏浩蕩光。愛情有令人卑微的力量,我唯一的回應就是對自己無盡的懲罰,那種克製和隱忍中,我討厭我自己,並決口不提小麥,因為那是我的恥辱。

第二次見到馬春,是在一個飯局,當時林寶打電話約我,我鬼使神差地沒有拒絕,還特意化了妝去赴約,潛意識裏隱瞞著可能會遇到馬春的僥幸,天知道為什麼我有些神魂恍惚,他不是小麥,他隻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當然我是知道的,但是勇敢麵對自己的話,這些天我卻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果然我沒有失望,推開包間的門,看到狼煙一片,馬春便氤氳在其中。我裝作沒有看到他,心卻被突如其來的忐忑給擒住,我試圖讓自己平靜,平靜。被這樣一個小混混攪亂心境,不是我的理智所為,我要克製住瘋狂的欲念的斜生。

馬春的座位離我很遠,也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正在跟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說話,一臉的嚴肅,眉頭微皺,仿佛我們從未認識。林寶看到我進來,馬上眉開眼笑地跟我挨了過來坐,一邊給我介紹著這些人,一邊熱鬧地跟大家講著話——明媚,我最好的朋友……鵬飛,拉京胡的,雷雷,拉三弦的……我一一地與他們做禮貌地點頭,卻發現林寶的手臂,挎在拉三弦的雷雷的手臂上。我不禁吸了一口涼氣,莫非又一春如此迅速地降臨?林寶的臉上已經完全找不到零亂的頹廢,取而代之的是光燦燦的笑,那是一種我多麼熟悉的笑容,每每當她墮入情網時候自信而明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