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光緒二十四年,農曆戊戌年,公元一八九八年。
這年的春天比往年似乎來得都要早,春訊強烈,春潮勁湧。伴之,變法運動在全國驟然高漲。
以黃遵憲、譚嗣同、康有為等為代表的維新派人物,競相發出呼籲變法的時代強音。他們將通過“明治維新”改革取得迅猛發展的日本視為中國必須效法的鮮活榜樣,提出“我朝變法,但采鑒於日本,一切已足”,“以日本明治之政為政譜”,要求光緒帝全麵變法。
一月,康有為第六次提交了對“戊戌變法”具有綱領性指導思想的《應詔統籌全局折》,並在四月與梁啟超在京成立保國會。
三月,又上《日本變政記》進呈禦覽,年輕的光緒帝終於痛下決心,在六月十一日下詔“明定國是”,開始變法。梁啟超激情滿懷地將這份詔書評價為:“蓋為四千年撥舊開新之大舉,聖謨洋洋,一切維新,基於此詔,新政之行,開於此日。”
五月,光緒帝召見梁啟超。此前光緒曾召見康有為,見麵後隻授予康氏一個區區軍機章京行走。到梁啟超這裏更為不堪,召見之後,他被賜予六品頂戴辦理譯書局。由此可見,康、梁師徒在光緒心目之中,遠遠不是康有為自詡的那麼重要。
一番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其實隻是一場水過鴨背毛不濕的遊戲。一道道煌煌禦旨從皇宮中傳出去,到了地方官員那裏,竟然被束之高閣,置之不理,成為一紙空文。
而僅僅到了九月二十一日,慈禧便突然囚禁光緒,開始撤簾訓政。守舊勢力操刀一擊,變法大業頃刻瓦解,煙消雲散,曆時一百多天的“戊戌變法”便畫上了一個悲愴的句號。
當全城搜捕維新誌士,“六君子”血染菜市口之時,康有為正坐在英國的艦艇之上逃往香港,而梁啟超則在日本軍艦的庇護下,遠離母國,逃亡東瀛。
政變之日,正在華訪問的日本前國相伊藤博文,看到梁啟超在劫難逃,便對日本公使說:“救他吧,讓他到日本去,梁青年於中國是珍貴的靈魂。”
英、日兩國分派軍艦,分別極力營救康、梁,很容易讓人誤解為是他們同情維新人士,支持中國變法圖強。
其實不然,他們完全是出於自己深刻的現實政治需要。
甲午戰爭後,由於俄國出麵幹涉還遼,清政府內親俄勢力傾向占據上風,李鴻章即是其中的代表。但俄國很快暴露了它幹涉還遼的真實目的,公元一八九七年俄國借口德國強占膠州灣,出兵占領旅順、大連,因此與日本、英國在華利益產生衝突,矛盾遂日益激化。
此時,東亞的國際政治格局是日俄對立,英俄爭霸,日英合作,鉗製沙俄。康有為等維新派一再鼓吹“密聯英日”為“拒俄上策”,恰恰吻合了日本政府為抵製俄國而籠絡中國的政策方略。此時的他們,自然對親近自己、效仿自己、落入險境中的變法人士不能袖手旁觀。
故國在身後的波濤中越來越遠了,漸漸成為海天一線。
甲板上的梁啟超,一定思緒萬千,心潮翻滾。他會一遍遍思考這場形同兒戲的變法運動何以遽然而敗,他會一次次掛念南行的老師康有為此時是否安全,他更會一回回想起譚嗣同大義凜然的話語,“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兄遠遊,風雨兼程,不為苟全而為明日之想;弟赴難,隻因改革需流血。但願從吾起,從吾終,死得其所也。”
家國盡拋身後,前途迷茫未知,梁啟超寫下了悲憤沉鬱而又慷慨激昂的《去國行》:“君恩友仇兩未報,死於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
自此,長達十四年的亡命天涯之旅開始了。
這年,梁啟超剛剛二十五歲。他抒發浩誌,寄望“守此鬆筠涉嚴冬,坐待春回終當有東風”。而等他十四年之後乘坐“東風”再次回到故國的時候,滿清王朝已經沉沒在“辛亥革命”的一派滔天巨浪之中了。
五。
是狼,總會亮出血腥獠牙的,哪怕它將自己打扮成一副慈祥的外婆模樣。
公元一九〇〇年,在列強利用鎮壓義和團之機對中國進行新一輪瓜分豆剖之時,日本也積極加入八國聯軍之中,並成為其中的絕對主力,在中國大地大肆燒殺搶掠。
跨洋而來日本的當初,梁啟超曾天真地懷揣著“我來欲作秦庭七日哭,大邦猶幸非宋聾”理想,將日本視為拯救中國的稻草。而此時,他對寄身於此的這個強盜之國又該作何想?
除了憤慨,就是自奮。災難深重的母國不能回,寄身的又恰是暴力實施方、仇寇之國,萬般無奈的梁啟超將自己的一腔熱情和全部精力,悉數付與辦學和辦報中。
高舉維持中國清議、激發國民正氣、增長國人新知、開闊國人眼界的宗旨,梁啟超的《清議報》在東京誕生。報紙行銷日本、南洋、朝鮮、歐美等地,最大的市場仍是中國。
梁啟超再次操筆上陣。他腕底掀狂瀾,筆下起驚雷,篇篇文章如盞盞明燈,照亮著黑暗中的中國。這份編采、印刷在日本的報紙,跨過萬頃碧波,在中國引起了巨大反響。他自謙地說,自己為中國輸入東西新學,是“得寸則貢寸焉,得尺則貢尺焉”,學來一點便輸入一點,就像《華嚴經》中所說,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為菩薩發心。
他這樣做,是“為盡國民責任於萬一而已”。他同時也自負地說:“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
其實,哪裏需要十年呢?就在當下,梁啟超早已聞名天下,他的警世之語已經是家家聆聽,人人翹望,已經享譽廣袤的中國大地。
梁啟超此時,從思想到學術都顯現出一種與時俱進、時刻在變的格局。在惶惑中尋追求,於困境中探出路,在今是昨非中不斷否定。這就是蕭公權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所說:“綜其一生,悉於國恥世變中度過,蒿目憂心,不能自已。故自少壯以迄於病死,始終以救國新民之責自任。享年雖僅五十有七,而其生活則雲變波折,與清末民初之時局相響應。”
梁啟超以善變聞名。
從“戊戌變法”,到庚子勤王,到宣傳新民,再到“辛亥革命”後討伐複辟,再造共和,他一直在變。但,在他的變中,始終追求真理的堅毅之心恒定,血薦軒轅的熾熱情懷始終如一。其方法雖變,然其所以愛國者未嚐變也。
“獻身甘為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他在《自勵》詩中這樣自認。
踔厲風發、時刻自新的他,在公元一九〇二年元旦,果斷停了如日中天的《清議報》,創辦又一張全新的報紙——《新民叢報》。
思想活躍、認知更新的他,此時已經從狹隘的保皇主義掙脫出來。進而深刻認識到,中國的當務之急是“維新吾民”,伸張“國民公利公益”,為災難深重、暮靄沉沉的舊中國吹去一片“新”風。
他寫出了蕩氣回腸的《少年中國說》:“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他在呼喚一個充滿陽光蓬勃之氣的少年中國迎麵走來。
喚醒他人,必先自我清醒;改變中國,必先自己脫胎換骨。在這篇可稱不朽、影響至遠的文章末尾,梁啟超充滿激情地寫道:“自今以往,棄‘哀時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國之少年’。”
好一個“少年中國之少年”!
由此,梁啟超實現了自己人生路上的又一次巨大嬗變。而且他還認識到:“持論務極公平,不偏於一黨派,不為灌夫罵坐之語。以敗壞中國者,咎非專在一人也。不為危險激烈之言,以導中國進步當以漸也。”他嚴明立場,自己著書立說不是為了藏山傳世,為的是救時明義,以覺天下為己任。
在《新民叢報》上,他以罕見的才力開設個人專欄達二十五個之多,連篇累牘地大倡新民之道、強國之路。《新民說》、《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論自由》、《論進步》等耳目一新、膾炙人口的文章噴湧而出,一瀉千裏。
這張報紙一時洛陽紙貴,發行驟升。連他自己都為之驚訝:“銷場之旺,真不可思議。”
輿論驕子梁啟超用他獨有的新文體、新思想,春風化雨,滋潤中國。在給中國思想學術界帶來強烈震撼的同時,也完成了他的思想文化體係,奠定了其在二十世紀初中國思想史中的至高地位。
蜚聲晚清文化界的黃遵憲,為此激動莫名地提筆寫道:“《清議報》勝《時務報》遠矣,今之《新民叢報》又勝《清議報》百倍矣!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於此者矣!”
三十歲的梁啟超,告別了曾經的自己,他從一個才華橫溢的激進少年,變為一位穩健奮發的思想巨擘。
六。
這種告別,無疑也含有諸多難言的痛苦。
與恩師康有為的分道揚鑣,就是其中之一。
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及《孔子改製考》在麵世之初,就引來學界一派嘩然。許多支持或參與變法人士,乃至康的許多至交故友,紛紛站在學術的基本立場上,對其大加斥責,表達憤慨。年輕的梁啟超出於政治上的稚嫩熱情,以及對康有為的盲目崇拜,卻將此著作稱為“思想界之一大颶風”。為維護老師形象,他也這樣說過:“啟超之學,實無一字不出於南海。前者變法之議,未能征引,已極不安。弟之為南海門人,天下所共聞矣。”
但他也看出了康有為在學術上存在的巨大問題。故而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他非常客觀地指責乃師:“《偽經考》之書……乃至謂《史記》、《楚辭》經劉歆羼入者數十條,出土之鍾鼎彝器,皆劉歆私鑄埋藏以欺後世,此實為事理之萬不可通者,而有為必力持之。實則其主張之要點,並不必借重於此等枝詞強辯而始成立,而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
隨著時間推移,由學術不端到人格偏離,梁啟超也在逐漸調整自己投向老師康有為的審視視線。他後來持論公允地這樣評價乃師:“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於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在事業上也有然,其在學問上也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
在《南海康先生傳》裏,梁啟超再次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先生是最富有自信力的人,他所堅持的主義,無論任何人都不能搖動。在學術上是這樣,做事情也是這樣,從來不肯為了做事而讓自己的主義有所遷就,但卻每每曲解事實來遷就他的主義……所以批評先生的人,總是說他武斷、執拗、專製。”
早年服膺於康有為的梁啟超,隨著閱曆日廣,對康有為的學術懷疑也越深。公元一八九六年,他在給康有為的一封信中,就直麵提出自己所感的空虛:“近學算讀史,又讀內典(讀《小乘經》得舊教頗多,又讀律論),所見似疇昔有進,歸依佛法,甚至竊見吾教太平大同之學,皆婆羅舊教所有佛吐棄不屑道者,覺平生所學失憑依,奈何?”
在“萬木草堂”就學時期以及保教運動之前,梁啟超積極支持康有為的孔教思路,即以孔教方式實現保國、保種目的,而且他成了康有為名副其實的左膀右臂,忙於為之鼓呼。
但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梁啟超開始懷疑孔教與改良之間的一致性。他在公元一八九七年寫給嚴複的信中,闡述了自己的疑惑,進而完全改變了自己先前的立場:“來書又謂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進,則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讀至此,則據案狂叫語人曰:不意數千年悶葫蘆,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而服先生之敢言之也。”
因為隨著眼界的大開,思考深度的加大,梁啟超已深深看出了康氏之學的內在學術問題,以及與現實社會的背道而馳之處。此時的他,已不再將中國的希望寄寓於光緒一人身上,而是將自己的目光轉向整個中國社會底層,由當初的“變法”轉向了現在的“新民”。
而這,正是沉睡的中國走向近代的枕邊鬧鍾。
公元一九〇二年之後,梁啟超寫下著名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論》,反省保教,進而進行自我批判:“至倡保教之議者,其所蔽有數端:一曰不知孔子之真相,二曰不知宗教之界說,三曰不知今後宗教勢力之遷移,四曰不知列國政治與宗教之關係。今試一一條論之。”
三十歲以後,進入而立之年的梁啟超已絕口不談《新學偽經考》,對其師康有為大倡設孔教會、定國教,開始屢屢起而駁之。梁啟超深刻認識到,中國思想界的痼疾,就在於好依傍、篡“六經”、造偽書,而康有為的所作所為,正是如此。
師徒二人的身影自此開始背離,漸行漸遠。
公元一九〇三年遊曆美國,使得梁啟超的眼界再次大開。他堅定認為以改良主義為政治目標、廣采並蓄的他,也已經成為一個西學通人。
這才有了如下一則笑話。
公元一九〇五年清廷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當一頭霧水走去,又一頭霧水歸來的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向朝廷彙報什麼的時候,梁啟超這個被清廷通緝的政治要犯,卻成為不二人選,被邀請來代筆撰寫《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考察報告。一個清廷的政治要犯,卻將他的憲政思想直接輸入給了清廷的決策層麵。
公元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爆發,辛亥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推翻了中國數千年來的封建帝製,建立了第一個共和國。辛亥革命震撼了整個世界,列寧稱之:“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已經從酣睡中清醒,走向光明、運動和鬥爭了。”
漂流海外十四年的梁啟超重新回到母國,他以政治家的姿態走上政壇。抱著對袁世凱共和及立憲的美好希冀,他先任司法總長,後任財政總長,還做過袁的幣製局總裁。
但很快他就失望了,與伏爾泰對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失望一樣。梁啟超宣布脫離政界,退回言論界。“如何歸乎來?兩載投牢篋。”他苦悶地自問。
然而,袁世凱漸漸暴露出的狼子野心,使歸於書齋的梁啟超逐漸警惕起來,他不能無視眼前這個走向共和的中國再次複辟到皇朝。公元一九一五年,日本公使向袁世凱遞交了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以保袁世凱登基為籌碼,促使袁世凱與日本簽訂此條約。梁啟超聞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連續發表《中日時局與鄙人之言論》、《外交軌道外之外交》等係列文章,揭露日本意欲翦滅中國的圖謀。袁世凱為讓梁啟超閉口,專程派楊度前來轉告:“兄於中日交涉事,言論尚注意平和。”梁啟超反唇相譏:“然日本之二十一條平和乎?”而且直告對方:“倘若總統變皇帝,我必反對。”
在袁世凱緊鑼密鼓地準備複辟帝製之時,梁啟超寫下了猶如炸雷的一篇宏文巨著——《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他尖銳無比地在其中寫道:“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讚成者,皆袁氏自讚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所謂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舉凡國內國外明眼人,其誰不知者。”他辛辣無比地指出:“此次皇帝之出產,不外右手挾利刃,左手持金錢,嘯聚國中最下賤無恥之少數人;如演傀儡戲者然。”文章結尾尤為妙絕,他寫道:“蠕蠕而動,皇帝出矣!”
袁世凱提前得知梁啟超此文後,為之大驚失色,便借給梁啟超父親祝壽之名,送去二十萬元大洋。梁啟超悉數退還,而且還特意抄錄此文一份,回敬袁世凱,以示自己絕不妥協。
於是便有了中國新聞界空前絕後的一幕:刊發此文的當日《京報》剛一出報館,便被搶購一空。萬人爭睹一紙,滿城爭搶一報,“凡茶館、旅館因無可買得,隻可向人輾轉抄讀”。次日,《國民公報》轉載此文,銷量也驟然大增,卻仍供不應求,接連數日到報館求購的讀者絡繹不絕。最後,報館將此文印成單行本,這才得以消解眾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