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梁啟超又以另一種形象出現在了護國討袁的政治舞台之上。
在他全盤籌劃與積極倡導下,他的學生蔡鍔奉命韜光養晦,然後秘密聯絡唐繼堯等齊聚昆明,聯名通電全國,宣告組織護國軍討伐袁世凱。其後,梁啟超又遙執軍政,以與袁勢不兩立之勢,發動並參與了轟轟烈烈的護國戰爭。
最後,一個狡悍的軍閥,卻敗給了這位瘦弱的書生。
公元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製,在眾叛親離中憂懼而死。護國戰爭勝利了,作為這次戰役的倡導者與思想主帥,梁啟超厥功至偉。總統黎元洪稱他為“泰山北鬥”,並邀他擔任總統府秘書長,梁啟超卻一笑付之:“與其用所短以勞形於政治,毋寧用所長以獻身於教育。”
這句話很熟稔,當以色列民眾將第一任總統的桂冠贈給愛因斯坦時,頭發蓬亂的科學家也是這樣回答的。
七。
然而,多災多難的中國,還沒有準備讓梁啟超安靜地站於講台前為學生侃侃而談。
公元一九一七年,張勳率領著他的辮子軍出現在北京,將已經遜位的溥儀再次擁上皇位,一個已然死去的王朝借屍還魂了。
一幫蒼蠅逐臭的遺老遺少雲集京城,作為張勳軍師的康有為,便是其中最興奮、最手舞足蹈的一個。他從當初的維新誌士,搖身一變成為極力為大清國搖唇鼓舌的弼德院副院長。
舉國為之震驚。短暫的驚愕之後,人們開始憤怒聲討這一倒行逆施的複辟醜行。然而,民國成立以來,自身暴露出的種種政治弊端與國體混亂,使得執掌兵權的南北大員紛紛噤口,都在靜觀其變。
中國難道要退回去嗎?
在這特定的曆史時刻,梁啟超再次勇敢地挺身而出,自覺承擔起護國重任。他以個人名義發表《反對複辟電》,明確指出:“此滑稽政府,皆絕無可以苟延性命之理。雖舉國人士噤若寒蟬,南北群帥袖手壁上,而彼之稔惡自斃,吾敢決其不逾兩月。”而且,他還將利劍直指助紂為虐的老師康有為:“此次首造逆謀之人,非貪黷無厭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於政局甘苦毫無所知。”
康、梁二人由此徹底決裂。
其實,早在反袁護國戰爭爆發之初,康、梁間的分歧已經明朗化。梁啟超在《從軍日記》中記錄了他潛入廣西前,出於禮節派人前去代己向康有為辭行時的情景:“(康有為)則正色大聲疾呼以主張其平昔之複辟論也。且謂吾輩若不相從,從此恐成敵國。其言甚長而厲……”
袁世凱被迫下台後,康有為無視曆史發展車輪,公然發表《為國家籌安定策者》,倡言複辟,為清室搖幡招魂。梁啟超憤而反擊,寫下《辟複辟論》,指責康有為:“而逍遙河上之耆舊,乃忽仰首伸眉,論列是非,與眾為仇,助賊張目,吾既驚其顏之厚,而轉不測其居心之何等也。”明確指出:“如有再為複辟之說者……罪狀與袁賊同,討之與袁賊等。”
然而,師生之誼,梁啟超一刻也沒忘過。他說:“師恩沒齒不忘,但國體大局萬民所係,吾不敢苟同者仍不能苟同。”在國家與民族大義麵前,屬於一己之私的師恩隻能退避。他曾對人表明心跡:“師弟自師弟,政治主張則不妨各異,吾不能與吾師共為國家罪人也。”十年之後康有為死去,梁啟超在《公祭康南海先生文》中仍不改初衷地大聲念道:“複辟之役,世多以此為師詬病,雖我小子,亦不敢曲從而漫應。”
張勳複辟失敗,民國得以保全。惱羞成怒的康有為罵弟子為“梁賊啟超”,並作詩斥責:“鴟梟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關。逢蒙彎弓專射羿,坐看日落淚潸潸。”
他潸然的老淚,也隻能兀自流淌了,因為在梁啟超的高尚人格麵前,這種眼淚一文不值。且聽梁啟超的表述:“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吾愛先輩,吾尤愛國家;吾愛故人,吾尤愛自由!”
事實上,複辟鬧劇結束後,康有為沒有被政府追究,正是得益於被他稱為“鴟梟、逢蒙”的“梁賊啟超”。曹汝霖在其晚年回憶錄中披露:“此次受處分者,除張勳外,牽及甚少,如康南海、梁敦彥等素有名望之人,多未問罪,諒係任公的關係。任公與南海,師生之誼素篤,同為主張君憲之人,此次竟背道而馳矣。”
公元一九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康有為在青島去世,其身後甚為蕭條。在北京的梁啟超聞訊後,立即彙去數百元助康入殮。梁啟超又在北京組織康門弟子為康有為舉行公祭,寫下祭文和挽聯。挽聯曰。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幸免睹全國陸沉魚爛之慘;西狩獲麟,微言遽絕,正恐天之將喪,不僅動吾黨山頹木壞之悲。
在這幅挽聯中,梁啟超避開了正麵評價乃師,而是表達了自己對全國陸沉魚爛、吾黨山頹木壞的無限憂心。
麵對一個已然丟棄在垃圾桶裏的發黴土豆,說它有益還是有毒都沒有實質意義了。那就撇開它談談大地吧。
八。
公元一九二七年,在中國近代史中是個波瀾壯闊、高歌猛進的一年,而在中國學術史上卻是個陰雲密布、哀樂低回的一年。
這一年,共產國際召開執委會通過《關於中國問題的決議》,重申農村實行土地革命等政策。各地農會組織茁壯成長,聲勢浩大。湖南農會首先開始了自發的平分土地運動,其平分對象擴大到富裕農民,而且,兩湖農會在沒收土地時,出現了濫捕濫殺種種野蠻暴力行為。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先是湖南學者葉德輝被槍決,繼之是浙江革命軍政府籍沒章太炎家產,再就是學者王葆心被農會組織毆打致死。康有為在此年被毒死之後,六月二日,又發生了大學者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的悲劇。
整個學界為之驚懼,為之恐慌。
一生慨然生死的梁啟超,雙腿也不禁觳觫起來。難道這就是自己呼喚了幾十年的新政?麵對時局,梁啟超不能不憂心,不能不起懼,不能不疑惑重重。
梁啟超在給女兒梁令嫻的家書中表達了他這時的不安心緒:“靜安先生自殺的動機,如他遺囑上所說:‘五十之年,隻欠一死,遭此世變,義無再辱。’他平日對於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裏德望甚重,隻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篁辱,卒置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複視。”
梁啟超開始不解並抱怨了!
“車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飯”,“社會上最壞的地痞流氓一翻,翻過來要做政治的支配者”,“整天介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沒收財產等更是家常飯”,麵對劇烈的社會變革,他無法理解和接受。
惶恐、擔憂、驚懼,也早已在他心頭出現。
公元一九一八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梁啟超進行了為期一年的歐洲之行,先後周遊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士、意大利、德國等國家,他置身國外,遍覽名勝古跡,了解風土人情,還旁聽了英國國會會議,參觀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還第一時間聽到列強在巴黎和會上為爭奪利益而彼此吵鬧。身處巴黎的梁啟超,及時向國內發回巴黎和會的情況,主張拒絕簽約,並號召發起運動。實質上,他是“五四運動”的曆史點火人。
親自點燃“五四”火種的他,卻看到運動澎湃而起之後,混亂與活躍不分,野蠻與革命混淆,呼嘯與喧嘩雜糅,一派的蕪雜與擾攘。
這不是他理解並接受的學生運動。
經曆“一戰”之後,變得物質匱乏、社會混亂、怨聲載道的歐洲,讓梁啟超不得不重新思索,“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來”。東方文化重視精神文明的傳統,或許可以補救西方過度崇拜物質文明的觀念——他試圖從古老的道統中尋找新的藥方。
中國到底應該走向何處?是科學與人文兼備,是物質與精神共存,是通過社會改革,最終建立的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理想中國。但,絕不是眼下這個軍閥混戰、暴民鬧騰、社會動蕩不安的中國!
針對從俄國刮來的風潮,他在揭露蘇聯“十月革命”本質的《複劉勉己書論對俄問題》信件中,尖銳指出蘇聯革命的本質:“天真爛漫的青年們,聽啊,你信仰共產主義,教你信仰的人卻並沒有信仰。馬克思早已丟在茅廁裏了,因為侵略中國起見,隨意掏出來洗刮一番,充當出廟會的時候抬著騙人的偶像。喂,青年們,傻子們,聽啊,我老老實實告訴你,蘇俄現狀,隻是‘共產黨人’的大成功,卻是共產主義的大失敗。”
這可能說明了他思想的落伍,但也可能更證明他思維的超前。
他所下的一句結論,至今可讓人回味無窮:“無論時局怎麼樣,我卻深信,中國除發展生產、積累資本一路外,別無坦途。”
但,前行著的中國沒有按梁啟超指出的路走,血脈賁張的中國人已經無暇聽他落伍的話語了。
這位落寞而寂寥的思想大師,扔掉了戴在頭上的“言論界的驕子”、“輿論界的權威”、“護國戰爭主帥”、“新思想的啟蒙大師”種種桂冠,一襲長袍,雅靜溫和地走進了清華園。
多年之後,梁實秋這樣回憶求學清華時代的一幕。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教樓上大教堂裏坐滿了聽眾,隨後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著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梁任公先生懷著無限的景仰,倒不是因為他是戊戌變法的主角,也不是因為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為他的學術文章對於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吒風雲的人物,蒞校講話,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時光流走了,大師仍然在這裏。
九。
宏闊深邃的思想,江河狂瀉的文筆,高邁遠瞻的識見,耀眼刺目的政論……但這些,都沒有隱遮住他作為一代學術大師的巍峨身量。
誠然,自少年時期冉冉升起在中國政治舞台,漸漸成為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他就將自身的學術完全熔鑄於自己對政治與社會的強烈關注之中。他的政治活動充滿了學術意味,而他的學術活動又洋溢著政治氣息。
梁啟超自己都說:“近三十年來的中國曆史,若把西太後、袁世凱、孫文、吳佩孚……甚至於連我梁啟超……這幾個人抽出來,現代的中國是個什麼樣子,誰也不能預料。”他參與了曆史,見證了曆史,也影響了曆史。
因而,他的身份複雜而多元,政治家、啟蒙思想家、社會活動家、輿論宣傳家、學者、文化大師……他是個眾多角色相互貫穿與滲透的集合體。
作為一位知識廣博、學術精深的學界泰鬥,他學貫中西,古今綜合,所涉學術領域幾乎涵蓋了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廣泛涉及史學、哲學、政治學、法學、經濟學、社會學、教育學、地理學、民族學、宗教學、新聞學、文獻學等,晚年尤致力於史學研究,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史學理論與方法、文學史、文化史、民族史、宗教史等方麵都有自己獨創性的巨大成果,實為中國近現代學術的開路先驅。
“平日眼中無書,手中無筆之日絕少”的他,一生精力超人,著述宏富。在近三十六年裏,政治活動又占去大量時間的情況下,他每年平均撰著三十九萬字之多,畢生著述達一千四百萬字之巨。
梁啟超所寫的《中國史敘論》、《新史學》等著作,用資產階級史學理論,對中國傳統史學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張開了“史學革命”的旗幟。他提出要將曆史由供帝王資治通鑒發展為供國民資治通鑒,或人類資治通鑒,由皇帝教科書發展成為全體國民的教科書,要“以生人本位的曆史,代死人本位的曆史”。
歐遊歸來,進入晚年的他,又將精力專注於先秦諸子、清代學術、史學和佛學,著有《清代學術概論》、《墨子學案》、《中國曆史研究法》、《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情聖杜甫》、《屈原研究》、《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國文化史》、《變法通議》等。
他的巨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清代學術概論》,是對有清一代舊學的全麵總結與梳理,非精詳細知者不能為。而他創立的報章式新文體,又成為“五四”新文學革命的首倡,對新文化運動產生了直接而廣泛的影響。錢玄同就對陳獨秀說,“梁任公實為創造新文學之一人”,“論現代文學之革新,必數梁君。”
他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術巨匠。
進入生命晚景,梁啟超因腎病困頓於病榻。公元一九二六年三月,他曾在協和醫院做腎髒摘除術。為示鄭重,院長劉瑞恒親自執刀,但手術卻偏偏出現了重大失誤,那隻健康的右腎被錯誤切除!
輿論立刻為之嘩然,社會各界紛紛憤怒指責醫院。但,為了維護剛剛在中國出現的西醫聲譽,使這門科學在中國能夠落地生根,贏得大眾認可,在協和醫院都低頭承認自己孟浪的情況下,梁啟超卻懷著一顆大慈大仁之心,不但禁止自己的學生徐誌摩、陳源向法庭起訴,不要任何道歉,而且力阻媒體對醫院口誅筆伐,還親自支撐著病體在《晨報副刊》發表《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極力為協和醫院開脫:“我還是繼續吃協和的藥,病雖然沒有清除,但是比未受手術之前的確好了許多。”
醫史學家程之範後來說:“梁啟超主要是考慮到當時西醫剛進中國,老百姓對西醫還缺乏認識,如果這時對協和醫院大加鞭笞,最終吃虧的恐怕是老百姓。”
自己承受巨大的肉體苦厄,甚至是以一己生命為代價,來度眾生走向科學的慈航,這是怎樣一顆溫和而寬容、充滿救世之懷的心靈?
偉哉任公!
疾病折磨下的梁啟超,似乎已看到一扇大門正在對自己徐徐關閉。他將自己人生的最後時光,交付給了辛棄疾,選擇與辛稼軒耳鬢廝磨。
也許,“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而最後“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辛稼軒的人生,與自己太相似了。那“挑燈看劍”的豪氣,那“吹角連營”的夢想,那“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的浩歎,無不暗合著梁啟超自己。他俯仰在這位詞中豪傑、人中之英的詞句與人生中,消磨著自己在病榻上的最後時光。
公元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二日,編《辛稼軒先生年譜》的梁啟超,寫到了辛棄疾六十一歲那年。這年,朱熹去世,辛棄疾前去哭吊,寫祭文寄托哀思。梁啟超為此寫道:“全文已佚,惟本傳錄存四句雲: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寫完最後一個“生”字,他的手再也拿不動盡情揮舞了一生的那杆筆了。而這最後的絕筆,也成了他為自己提前寫下的挽幛。公元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一代大師與世長辭。
“泰山摧兮,梁柱折兮,哲人萎兮!”兩千五百年前的曆史彼岸,開啟中國文化長河的孔子,向渺茫的來世發出自己最後的絕響。
“丈夫有壯別,不作兒女顏。風塵孤劍在,湖海一身單。天下正多事,年華殊未闌。高樓一揮手,來去我何難?”兩千五百年後的時光此岸,梁啟超向遙遠的前世致以這樣的回應。
他以中國最後一位大儒的傲岸背影,為舊時代作跋,替新時代作序。
大師遠去,夜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