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梁啟超:前世之跋來世之序(1 / 3)

生活在波譎浪詭、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作為一個孜孜不倦的社會改良者,一個矢誌不渝的憲政理想社會探索者,他無視周遭生死險困,閑看身邊危機四伏,曆經磨難,篳路藍縷,始終懷著振衰救敝的愛國之心,以筆為旗,奔走呼號。

最終,他以偉岸的文化與思想雙重導師身姿,屹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思想文化天空,他的聲音回響在整個晚清與近代,不僅演化為對漫長中國封建社會的摧枯拉朽之聲,還演繹為“五四運動”的恢宏前奏。

黃遵憲稱他的文字:“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於此者矣。”

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寫下:“我們都經曆了思想上一種激烈變動,都自命為‘新人物’了……我個人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第一就是他的《新民說》。”

錢基博在公元一九三〇年說:“迄今六十歲以下四十歲以上之士大夫,論政持學,殆無不為之默化潛移!”

郭沫若在《少年時代》中也說:“平心而論,梁任公地位在當時確實不失為一個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國的封建製度被資本主義衝破了的時候,他負戴著時代的使命,標榜自由思想而與封建的殘壘作戰。在他那新興氣銳的言論之前,差不多所有的舊思想、舊風氣都好像狂風中的敗葉,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換句話說,就是當時有產階級的子弟——無論是讚成或反對,可以說沒有一個沒有受過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禮的。”

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朝宣一紙,暮布四方。

這就是人類思想導師的迷人魅力。

一。

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廣東新會人。生於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卒於公元一九二九年。

他在《三十自述》裏如此描述自己的出生之年:“太平天國亡於金陵後十年,清大學士曾國藩卒後一年,普法戰爭後三年,而意大利建國羅馬之歲也。”

其時,資本主義大潮開始向全球湧動,西方列強以迅猛發展的科學技術所鑄成的強大實力為後盾,為了攫取財富,極力將觸角伸向世界每一個角落,整個世界在經曆著一場深刻的變革。

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同樣是在美國的堅船利炮撞擊下,掀起了革新浪潮。德川幕府成為日本社會討伐的目標,其封建陣營開始出現分化,中下級武士中要求改革的分子形成革新勢力,要求“尊王攘夷”。以公元一八六八年建立明治天皇政府為標誌,日本進行了轟轟烈烈的近代化政治改革,建立了君主立憲政體,在經濟上推行殖產興業,學習歐美技術,進行工業化革命。明治維新使得日本伴隨世界發展的潮流走向了近代化,並迅速躋身於強國之列。

但在作繭自縛、閉關鎖國的滿清政府治下的中國,卻在經曆了兩次慘痛的鴉片戰爭,不斷割地賠款,簽訂一係列不平等條約之後,依然故我,畏縮不前,與整個世界的步伐已經大大拉開距離。

一些憂慮民族危亡,關心國家前途,試圖禦侮自強的有識之士,因此開始猛然覺醒。他們驚歎“人無棄材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必符不如夷”,高呼“師夷長技以製夷”,開始積極投身於洋務運動。

梁啟超就出生在這個紛亂擾攘的時代,在珠江三角洲南端的一個漁島,新會茶坑村。

這裏地理條件很特別。《新會縣誌》說:“一日之間,雨晴寒暑,頃刻則易。夏秋之間,時有颶風,或一歲數發,或數歲一發。又有石龍風,其作則黑雲翔海,猝起俄頃。”特殊的多變天氣,使得生於斯長於斯的島民,形成了善於應變、臨危不亂的特殊地域性格。正是這種性格,才使得成年後的梁啟超於急風驟雨中行度不改,嘯傲馳騁,無所忌憚。

提到新會,不能不想起同樣誕生於此的明代大儒陳獻章。

陳獻章治學追求學者心靈灑脫空曠的審美至境:“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一口打並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在內,講究曾點活計、鳶飛魚躍,通過靜中涵養而直達天理;在外,追求激勵節操,報效社會,通過自身努力實現“外王”目的。這既是陳獻章的學術特征,也是他的學術理想。

陳獻章的“江門之學”,對明清之際的廣東學風延宕久遠,影響極大。無疑,這一學術特征又會跨越數百年的月光路,潛移默化在梁啟超身上。

梁家不是一個翰墨世家。梁啟超的祖父隻是個“援例捐作附貢生”,靠掏錢才買來的秀才,父親更是個沒有任何功名的私塾先生。然而,就是從這樣的家庭裏,走出了一代大師梁啟超。

明月之珠,生於蚌蜃,周之圭臬,生於垢石,大蔡神龜,出於溝壑。英雄不問出處,信哉。

少年聰慧特達的梁啟超,五歲開讀《四書》、《五經》,八歲學為文,九歲便能綴千言。據說,八歲的他登臨家鄉的淩雲塔,已經寫下了如此恢宏壯麗、盡放襟抱的詩篇:“朝登淩雲塔,引領望四極;暮登淩雲塔,天地漸昏黑。日月有晦明,四時寒暑易;為何多變幻,此理無人識。我欲問蒼天,蒼天長默默;我欲問孔子,孔子難解釋。搔首獨徘徊,此理終難得。”

天才總是相似的。王陽明十一歲路過金山寺時吟道:“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拿來與八歲的梁啟超的這首詩作對比,不難看出二詩共同呈現了作者少年多思、英毅淩邁與深藏其中的經天緯地之誌。

帶著他的光榮與夢想,梁啟超十二歲時即考中秀才,補為博士弟子員。這位少年神童的才學,令廣東學政葉大焯驚喜不已、賞識有加,認為足可以與曆史上的吳祐、任延等媲美爭雄。憑借秀才資格,公元一八八七年,梁啟超進入名噪一時的廣東五大書院之首——學海堂,受教於石星巢先生的訓詁考據學,從此“乃決舍帖括以從事於此,不知天地間於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

公元一八八九年,十七歲的他參加廣東鄉試,又以第八名的驕人成績考中舉人。主考官李端棻認為他“國士無雙”,毅然將妹妹李蕙仙嫁於梁啟超。

而此時,在北京鄉試落第、上書無音的康有為,打發了一番“上書驚闕下,閉戶隱城南。洗石為僮課,攤碑與客談”的無聊時光之後,正鬱悶而落寞地行走在南歸的路上。

曆史,在暗暗推動兩個人的身影往一起靠攏。

二。

梁啟超是個典型的矛盾集合體。

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他以無比坦誠之心自我揭發:“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於胸中”,而且“太無成見”,認為這是自己“生性之弱點”。

依弗洛伊德心理學分析,一個天性單純,不滿現實,有著遠大理想和政治抱負,同時又絕不自以為是,時刻追尋善道仁途的人,會在自己心中形成兩個性格迥異、意見相左的自我,相互否定,彼此爭執。在這個二維力場中,人會因天真而輕信,也會因求新而善變。

梁啟超說:“常自覺其學未成,且憂其不成,數十年日在彷徨求索中。”他總在“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

有意思的是,康有為也有句自我認定:“吾學三十已成,此後不複有進,亦不必求進。”從中透露的其個人性格恰恰與梁啟超相反,是剛愎自用,極端自負,固執己見。

然而,就是這樣兩個性格極端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人,卻走到了一起。

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學海堂”同窗陳千秋對梁啟超說:“吾聞南海康先生上書請變法,不達,新從京師歸,吾往謁焉。其學乃為吾與子所未夢及,吾與子今得師矣。”

要知道,此時的梁啟超已經是舉人,而康有為還僅僅是個監生。但這對梁啟超構不成問題,孔子早就倡導“以多問於寡”,“以能問於不能”,見賢則思齊。於一個真正的學人來說,他隻尊敬學問與真理,而無視身份及地位的落差。宋朝時進士及第後的石介,不就屈身拜尚為布衣的孫複為師嗎?

這中間真正的原因卻是,博通經史,係統接受括帖、章句、考據等傳統學問的梁啟超,此時深刻發現在國家衰亡之際,這些舊學顯得是那麼無能為力,那麼於事無補,那麼幹癟而空洞。以傳統舉業為學術的學者們,表現出的則是巨大的無知,“其六藝未卒業,四史未上口,五洲之勿知,八星之勿辨者”,他們隻知埋頭苦為舉業,不問民瘼蒼生。放眼望去,舉目之內,所謂的學問家,“蠢陋野悍、迂謬猥賤”。他們苟且偷生,不思進取,使得“中國四萬萬人之才、之學、之行、之識見、之誌氣”,悉數消磨敗壞於這種教育理念之下。

所以,當見到“日日以救世為心,刻刻以救世為事”的康有為,聆聽罷他激情四射的抨擊現狀的見解,感受其倡導變法改製、極言求新向變的新思想之後,梁啟超頓時被強烈震撼,如醍醐灌頂,大夢方覺。

他後來這樣回憶初見康有為時的情景:“我以少年科第,又對當時名流所推重的考據、詞章之學頗有所知,故沾沾自喜。康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將數百年無用舊學,一一辯駁,悉舉而摧陷廓清之。我初聞其說,如冷水澆背,當頭一棒,立刻盡失去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一夜不能入睡。”

可以想見,康有為的人格魅力與語言感召力是何等巨大!在十八歲青年梁啟超的心中掀起了多麼巨大的狂瀾!梁啟超又是帶著怎樣驚喜交加的激動與不安的心情,度過了初見康有為的興奮之夜!

然而,不可忽略的是,梁啟超在“且驚且喜”之外,還有著“且怨且艾,且疑且懼”的複雜心情。陡然相見,驚喜交加中的他怎麼會有怨艾,有疑懼?又為何會產生這種思慮呢?

仔細分析一下,應該說是康有為激進變革、摧枯拉朽的全新思想與政見,讓聞所未聞的梁啟超耳目一新,並為之振聾發聵,故而“且驚且喜”;而康有為菲薄考據而不知身入考據末流,不思量漢、宋學之異,也不曾細究《公羊》家法,純任主觀,妄發己議的學問功底,卻讓此時已淹貫經史、深明考據漢學的梁啟超,又不得不“且怨且艾”,“且疑且懼”,乃至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日後,梁啟超多次表達了對乃師的無比欽服與尊敬,但這些話語中,隻見他對康氏在政治領域的果敢與超前精神深表讚佩,但對康氏學問卻從來沒有加以讚許,反而屢屢有客觀的批評。

康有為澎湃的政治激情,點燃了梁啟超崇高的政治理想,在此時的梁啟超看來,這就是最大、最有用、最劌切現實的救世之學。何況,在傳統經學中,梁啟超已經成為儒學大師,而且因舊學不救時弊而對之產生逆反心理,因而“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的他,離開“學海堂”,拜在康有為門下,無比虔誠地做起了康門弟子。

自此,梁啟超緊緊追隨在康有為周圍,並將二人的名字鑲嵌一處。

“康梁”,成為一個辭藻,或曰政治組合,閃耀在了十九至二十世紀的中國政治文化舞台。

三。

年輕的梁啟超,舉著一杆如椽大筆,以恭敬弟子、親密助手、忠實擁躉三種姿態,相伴在康有為的身旁。

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當日軍步步進逼、攻占大連之日,北京卻正是耗費國庫歲收的一半,為慈禧大辦萬壽慶典之時。“政以賄成,大官化之,惟事娛樂……政俗之汙壞,官方之紊亂,至是歲為極。”

次年七月,康有為、梁啟超赴京參加會試。當考完候榜之時,《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正好傳來,舉國為之震驚。首先,一大批政界要員起而反對,翰林院、總理衙門、國子監、內閣、六部等官員開始大規模聯名上書。受他們影響,愛國熱情空前高漲的參加會試的舉子們,也紛紛聯名上書抵製簽約。

一時間,人情洶洶,群情義憤,由廣東舉子率先,繼而是各省考生,“連日並遞都察院,衣冠塞途,圍其長官之車,台灣舉人,垂淚而請命,莫不哀之”。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公車上書”。

康有為、梁啟超起草了《上清帝萬言書》,陳請光緒帝“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的係列變法主張,並聯合十八省舉子一千二百人,於鬆筠庵集會,集體簽名後,上交都察院代呈。

後來事實證明,據康有為自編年譜而寫進曆史書中的“公車上書”,康有為有故意誇大自己影響的嫌疑。然而,“公車上書”卻開啟了中國曆史上學生聯名請願,積極參與政事,用自己的聲音來影響政局的先河。

雖然上書活動沒有任何成效,但是它讓康有為、梁啟超看到了群體的力量,認識到中國士人向來散漫,不敢相聚講求,隻知坐而論道,若想開風氣創新鮮局麵,非合大群不可。梁啟超深有遠見地想到,要使眾人合群,同聲連柯,那麼就得辦報紙,用輿論的聲音來攏合大眾。

作為“強學會”會刊,康、梁的《萬國公報》(後改名為《中外紀聞》)正式創刊,用以宣傳西方科技,評論中西社會得失,呼籲變法維新。出自梁啟超之手的每期一篇言論,成為這張報紙的旗幟與靈魂,迅速獲得社會各界矚目,報紙因此名聲大振。

“獻身甘為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圍繞“起民權”、“移舊俗”、“研哲理”、“牖新知”,梁啟超從此走上了他一咳唾而天下聞、一文出而四海驚的辦報人生涯。

次年,他再領《時務報》筆政。鑒於“西國議院議定一事,布之於眾”,中國卻“諱莫如深,樞府舉動,真相不知”,梁啟超以其少年英毅之氣,深刻的洞察,精妙的運思,卓犖的文筆,在報上不斷發表文章。

這些文章如巨石投湖,也如晴天霹靂。他針砭時弊、啟人新思的文章警醒了世人!“變也變,不變也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嗚呼!則非吾之所敢言矣”。他洋洋灑灑、酣暢淋漓的六十餘篇大作,字字珠璣,句句驚人,如同炸雷響徹在陰霾重重的十九世紀的中國天空。

先是驚詫,繼而讚同,最後深以為妙的四海讀者,被這些衝決傳統羅網、飽含睿智新思的雄文,喚起了極大的心理認同,並由之對他產生巨大的欽敬之情,“通邑大都,下至僻壤窮鄉,無不知有新會梁氏者”。

譚嗣同慕名而來,相見後感歎說:“自交梁啟超後,其學一變。”

嚴複在寫給他人的信中,稱讚梁啟超:“自甲午以後,於報章文字成績為多,一紙風行,海內視聽為之一聳。”

張之洞以湖廣總督之尊,親筆致信梁啟超,而且公然稱二十四歲的梁為“卓老”(梁啟超,號卓如):“甚盼卓老中秋前後來鄂一遊,有要事奉商。”為隆重迎接梁啟超的到來,張之洞不但破例要開武昌城中門,而且還問下屬可否鳴炮歡迎。幕僚回答:“按成例,迎見督撫或欽差時才可,小小舉人,不妥。”張之洞馬上反詰:“舉人乃小,主筆爾知幾品官?!”

公元一八九七年,應譚嗣同、黃遵憲盛情相約,梁啟超來到湖南,主持興辦湖南時務學堂。在這裏,他親訂學約,號召學生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教授《公羊》、《孟子》,間以古典儒學、西洋科技、中外史地。而且,還偷偷印發被清政府列入禁書的《揚州十日記》、《明夷待訪錄》等書,梁啟超為之加上按語,秘密傳播,不僅將這裏迅速變成了一座思想開明的維新變法政治學堂,也使得湖南風氣日開,“較之沿海各省,有過之無不及也”。

著名北伐將領蔡鍔,此時就坐在梁啟超的課堂上認認真真地做著學生,後來,他也是在老師的啟悟和鼓勵下,走上了波瀾壯闊的護國反袁運動。公元一九一六年,當這位護國將領英年早逝後,梁啟超悲痛欲絕,親自揮淚為弟子寫下公祭悼文:“吾鬆坡寧哭我者,而我今哭焉,將何以塞餘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