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康有為:縱橫宙合霧千重(1 / 3)

侮辱與損害,構成了中國近代史的全部底色。

連綴其間的,是一個個曆時短暫,但記憶永恒的充滿恥辱的曆史事件。它們以喧囂而鬧騰的氣質,在如同一潭臭水的清末政壇水麵相繼鼓起顫巍巍的氣泡,然後又遞次迸裂,豐富著這段曆史,也更加死寂著這段曆史。

就是在這些閃爍著斑斕七彩的氣泡上,無論是“公車上書”,還是“戊戌變法”,抑或保皇救亡,都映照著一個文弱書生的身影。他時而慷慨激昂以陳辯,振臂高呼以倡導,時而燭影搖紅以密謀,遊走四方以講論……他一直以一個運動領袖與話語核心的姿態,在中國近代史中叱吒風雲,雷霆萬鈞。

他就是康有為。

陳獨秀說他:“南海康有為先生,為吾國近代先覺之士,天下所認同……吾輩今日得稍有世界知識,其源泉乃康、梁二先生之賜。是二先生維新覺世之功,吾國近代文明史所應大書特書者矣。”

梁啟超更是稱頌乃師:“先生在今日,成為舉國之所嫉視;若夫他日有著二十世紀新中國史者,吾知其開卷第一葉,必稱述先生之精神事業,以為社會原動力之所自始。若是夫,先生果為中國先時之一人物哉!”

毛澤東稱他為:“代表了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這些評論似乎又不能準確地定義他,因為他的身影並不單純。

他極度自負,而又自傲,極端偏執,而且狹促。由之產生的善於標榜並揚善自我等個人性格缺陷,又使得他置曆史事實於不顧,不惜點竄史實,營造虛假曆史現場,抬高自己,給並不久遠的那段曆史蒙上永久的麵紗。

尤為讓人詬病的,是他在著述中歪曲常理,假托孔子,以達兜售一己思想之目的,以宗師身份將儒學引向歧途。

隔著曆史夜深霧重的視障,很難用一種清晰的語言來界定他。康有為,他到底是為強國富民舍生忘死,追求變法的思想先行者,還是趨利避害,為追求自己聲名而上下其手的流氓政客?是淹貫經史、雄辯滔滔的一代大儒,還是歪曲經典,生搬硬套,喜歡表演的一介腐儒?

但,作為曆史書中所認定的十八、十九世紀的學術標高,卻讓暢遊中國儒林的我們無法繞他而去。

那就用康有為寫於“戊戌變法”失敗後的一首《出都留別諸公》詩,來開始這篇文字吧。

天龍作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

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宙合霧千重。

詩後,作者自注曰:“吾以諸生請變法,開國未有。群疑交集,乃行。”

那次,康有為隻身逃離了是非之地北京。

如今,康有為行去人世已八十多年,“群疑”益重,“交集”仍然。

一。

康有為,又名康祖詒,字廣廈,號長素、明夷、西樵山人、遊存叟、天遊化人,晚年號更甦,別署天遊化人。因出生在廣東南海,時人又稱他為南海先生。生於公元一八五八年,鹹豐八年,卒於公元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

康有為出生在魏源死後的第二年,此時,第二次鴉片戰爭與太平天國運動正在中國大地血腥上演。政體板蕩,人心惶惶,為數千年來中國曆史上最為積貧積弱、任人宰割的多災多難之時。

自公元一八四〇年爆發第一次鴉片戰爭,繼英國人用堅船利炮撞開中國大門之後,法、美等國備受鼓舞,也劈波斬浪,聞腥而至,開始盡情圍獵筋骨鬆弛、不堪一擊的東方古老帝國。軟弱無能的清政府唯一可做的,就是低眉折腰地坐在長條桌前,與貪得無厭的遠方來客永無休止地簽訂喪權辱國條約。

公元一八四一年,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公元一八四三年,再與英國簽訂《虎門條約》;公元一八四四年,與美國簽訂《望廈條約》;同年,再與法國簽訂《黃埔條約》。

列強蜂擁而至,賠款割地不斷,出讓主權不休,然而,這些並沒有讓苟且偷安的清政府從昏聵沉睡中驚醒。在一係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現場,擔任大清國簽約代表的耆英曾這樣說過,西方侵略者的意圖,無非“求賞碼頭,貿易通商而已,尚非潛蓄異謀”。他們十分天真,萬分愚蠢地認為自己仍是天朝老大,對方隻是來求賞,給根骨頭,他們就會乖乖不鬧。他們絲毫沒有覺得自己是隻被狼群合圍的綿羊,不被吃剩下一堆白骨,對方絕不離去。

塞耳求靜、閉目絕視的清政府上下,在自欺欺人中斤斤自守,沒人去想由此帶來的國威受損、國脈遭創、亂民生心等等嚴重後果。

倒是遠在倫敦流亡的大胡子德國人馬克思看出了端倪。因為巨額的戰爭賠款,一係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最終都會以加劇的經濟剝削方式壓在農民身上,而這必然會激發農民起義與暴動驟然興起。

果然,鴉片戰爭爆發十年後,洪秀全提著褲子跑了出來,在廣西金田村振臂一呼,天下應者雲集,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在《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中,馬克思一語中的:“推動這次大起義的根源,毫無疑問是英國的大炮。”

轟轟烈烈的農民大起義如燎原之火,迅速在南中國形成衝天之勢。雪上加霜的是,借此機會,英、法、美、俄趁火打劫,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

公元一八五六年,英國借口廣東水師在黃埔捕捉中國船“亞羅”號上的海盜,進攻廣州。法國則借口神甫馬賴在廣西西林被殺,也出兵入侵。公元一八五八年,清政府與四國簽訂《天津條約》。同年,又與俄國簽訂《璦琿條約》。

此後,公元一八五九年,英、法、美以進京換約被拒為由,率艦隊炮擊大沽。次年,英法聯軍進入北京,鹹豐帝攜皇後、懿貴妃等倉皇逃往承德。聯軍在北京城郊搶掠燒殺近五十天,洗劫一空後,燒毀了圓明園和靜宜園。維克多·雨果以極大的憤慨,稱之為“兩個強盜的勝利”。事後,清政府照例又與英、法、俄簽訂《北京條約》,賠償巨額戰爭賠款,出讓大片領土主權。

將萎之華,慘於槁木!

南方,是太平天國農民運動燃起的熊熊烈火;北方,是英法聯軍直搗京師的炮火連天,內憂外患中氣息奄奄的清政府,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欲哭無淚,瀕臨絕境。龔自珍、魏源當年拉響的警報,此時已經變為嚴峻的現實。

走投無路、無法收拾的時局,頻頻挨打、無力招架的現狀,讓雨過忘雷、恬然而嬉了二十年的清政府上下,不得不痛定思痛,深刻反思,捫心自問:為什麼擁有眾多人口,“八倍於俄,十倍於米(美國),百倍於法,二百倍於英”,且“無求於他國而自足”的泱泱中國,會屢屢敗給他們,“屈於四國之下”?“彼何以小而強,我何以大而弱”?(馮桂芬《校邠廬抗議》)。

在這一聲聲的追問中,更是在一次次屈辱的戰敗中,中國人終於突破了自我封閉的文化優越感和華夷之別,他們不得不抬起頭,重新打量外界,重新審量自身。由此,中國乃世界文明中心的牢固世界觀訇然垮塌,人們開始用普世眼光觀察外部世界,審量中國的政治與社會問題,關注民族存亡。

康有為,就出生並成長在這個大環境中。

二。

康有為出生在一個傳統的讀書之家。

其祖父康讚修為道光年間舉人,曾為連州教諭。父親康達初做過補用知縣,中年早逝。他是在寡母含辛茹苦撫養、爺爺親自課授下,健康成長起來的。

少年聰慧、強記過人的他,很早就有“神童”之譽,鄉裏親友甚至叫他“聖人為”。

對兒童的過分誇讚與吹捧,不一定會捧殺一個天才,但卻會在一個不懂內斂與自省的人身上,為其過早植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基因,最終讓他成為一個狂熱的自我崇拜者。

後天的康有為,用他的言行證明了這個觀點的正確性。

戊戌政變後,陪康有為從上海逃亡香港途中的英國人戈頒,雖然與康有為隻共同待了三天,卻在寫給自己朋友的信中不無嘲笑地說康有為:“這真是個可憐的人,一個狂熱而空想的人。”

其實,十二歲時的康有為已經是這樣了。他在《康有為自編年譜》中自道,十二歲的他,“童子狂妄,於時動希古人。某事輒自以為南軒,某文輒自以為東坡,某念輒自以為六祖、邱長春矣。俛接州中諸生,大有霸視之氣”。一個十二歲的兒童,即以古名人自況,對同學諸子顯出“霸視之氣”,而且更為值得注意的是,他已把十二歲的自己比為禪宗六祖和道教宗師。

這種自視為聖人、以聖人自居的情結,貫穿了康有為的一生。

公元一八九七年,他在《禮運注》序言中說:“天愛群生,賴以不泯,列聖嗬護,幸以流傳二千五百年,至予小子而鴻寶發見,辟新地以殖人民,揭明月以照修夜,以仁濟天下,將納大地生人於大同之域,令孔子之道大放光明,豈不異哉!”

公元一八九八年,他在《孔子改製考》序中說:“予小子夢執禮器而西行,乃睹此廣樂鈞天,複見宗廟百官之美富。門戶既得,乃掃荊榛而開途徑,撥雲霧而覽日月,別有天地,非複人間世矣。”

公元一九〇一年,他在《中庸注》序言中又說:“此篇係孔子之大道,關生民之大澤,而晦冥不發,遂慮掩先聖之隱光,而失後學之正路,不敢自隱,因潤色夙昔所論,思寫付於世。”

同年所寫的《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序言中他又自道:“天未喪斯文,牖予小子得悟筆削微言大義於二千載之下,既著《偽經考》而別其真贗,又著《改製考》而發明聖作。因推公、穀、董、何之口說,而知微言大義之所存。”

“天未喪斯文”,這是厄於陳蔡時孔子的自歎,認為天降大責,使命在肩,化育眾生。康有為用此口吻自道,可見其口氣之大,自視之雄。難怪他的弟子梁啟超要說:“先生又宗教家也……孔教之馬丁·路德也。”

而在康有為的眼裏,他未必瞧得上馬丁·路德,他甚至已經將自己等同釋迦、基督了的。後來,康有為以聖王教主自居,改名長素,湖南舉人曾廉為此上書奏劾他:“其字曰長素,長素者,謂其長於素王也。”指責他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爚亂聖言,參雜邪說,至上孔子以神聖明王傳世教主徽號,蓋康有為嚐主泰西民權平等之說,意將以孔子為摩西,而己為耶穌,大有教皇中國之意,而特假孔子大聖借賓定主,以風天下”。

如此狂妄而自負的他,卻在科場上舉步維艱,屢屢碰壁。但,這不是他的錯。

十九歲那年,他“謝絕科舉之文、土芥富貴之事”,投於“主濟人經世,不為無用之空談高論”的大儒朱次琦門下,係統學習儒家經典,廣泛涉獵文史子集。

朱九江,名次琦,字子襄,碩德高行,博極群書,晚年將自己著述盡數付諸火中,給世人留下極大遺憾。康有為稱他:“其品詣學術,在涑水、東萊之間,與國朝亭林、船山為近,而德器過之。”在當時整個學界普遍講求“一經一史,文章一家,經濟一門”的情況下,朱次琦卻明確反對專攻一經、專學一門。他不倚門戶,既反對漢學考據的繁碎和自囿,也反對宋明理學的空疏,還討厭心學的玄談務虛,積極倡導平易篤實之學,破除漢宋門戶,主張一切歸宗於孔子。

在朱九江先生悉心指點下,康有為在學術上漸漸融會貫通,並形成了獨立思考、大膽質疑的品質。

然而,學識的豐厚,眼界的開闊,也更增加了他的自傲與自負。在《年譜》中他自道,九江老師有次盛讚韓愈,他卻頗不以為然地說:“言道當如莊、荀,言治當如管、韓,即《素問》言醫,亦成一體,若如昌黎不過文工於抑揚演灝,但能言耳,於道無與,即《原道》亦極膚淺,而浪有大名,千年來文家頡頏作氣勢自負,實無有知道者。”老師為此“笑責其狂”。

康有為筆下雖然頗有自得之意,但從中也泄漏了他為人之驕,為學之浮。

朱老師為此“笑”了沒有我們不知道,但“責”是肯定有的。因為,一宗孔子的大儒朱九江,絕不會容忍弟子舍儒就道、法,允許學生言道當如道家的莊子,言治當如法家的韓非。

這其實也已暴露出康有為與乃師的思想觀念相去甚遠,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其理學、政學之基礎,皆得諸九江”。但他的為學之法顯然不是師門路徑,而是步入老師批駁的陸王心學一途。

此時的康有為,從思想到行為,都已經明顯是王陽明的模仿秀了。

他自陳:“以日埋故紙堆中,汩其靈明,漸厭之。日有新思,思考據家著書滿家,如戴東原,究複何用?因棄之,而私心好求安心立命之所。忽絕學捐書,閉戶謝友朋,靜坐養心,同學大怪之。以先生尚躬行,惡禪學,無有為之者。靜坐時,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自以為聖人,則欣喜而笑。忽思蒼生困苦,則悶然而哭。忽思有親不事,何學為,則即束裝歸廬先墓上。同門見歌哭無常,以為狂而有心疾矣。”

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文集》中將乃師的學術傾向說得更為明白曉暢:“先生則獨好陸王,以為直捷明誠,活潑有用,故其所以自修及教育後進者,皆以此為鵠焉。既又潛心佛典,深有所悟,以為性理之學,不徒在軀殼界,而必探本於靈魂界。遂乃冥心孤往,探求事事物物之本原,大自大千諸天,小至微塵芥子,莫不窮究其理。常徹數日夜不臥,或打坐,或遊行,仰視月星,俯聽溪泉,坐對林莽,塊然無儔,內觀意根,外察物相,舉天下之事,無得以擾其心者,殆如師尊起於菩提樹下,森然有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之概。”

不管康有為自己是多麼不願承認,事實上,他都在重蹈他所憤怒聲討的宋明道學的務虛蹈空之路。

三。

不知不覺間,康有為已成了一個行為藝術家。

他的模仿秀越來越向王陽明靠攏了。

公元一五〇二年,在精神之路上苦苦跋涉,於苦悶與彷徨中始終找不到方向的王陽明,走進了家鄉會稽山中,築室“陽明洞”。一個人鑽在洞中,修煉導引之術,追尋心中的聖境。

公元一八七九年,康有為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一頭鑽進西樵山上的白雲洞中,尋真理之本,求魂氣之靈。在這幽靜的所在,他自己說:“居白雲洞,專講道佛之書,養神明,棄渣滓。時或嘯歌為詩文,徘徊散發,枕臥石窟瀑泉之間,席芳草,臨清流,修柯遮雲,清泉滿聽。常夜坐彌月不睡,恣意遊思,天上人間,極苦極樂,皆現身試之。始則諸魔雜遝,繼則諸夢皆息,神明超勝,欣然自得。”

端坐在黑乎乎的洞中,終於坐懂了這是“此簸弄精神,非道也”的王陽明,又帶著他的困惑轉而尋求新的精神超邁之路。

但康有為不是,因為他到洞中來,或許本就是一場演出,要的是現場感與過程感,所以他能在漆黑的洞裏“神明超勝,欣然自得”。唐朝的盧藏用一心想入朝做官,卻又沒有名聲,於是別出心裁地隱居在京城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借隱邀名,果然他通過這條捷徑最後如願以償。

雖然我們不便用這樣的邏輯去揣測康南海,但隱居山中的康有為,確實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翰林院編修張延秋在遊西樵山時,邂逅了披頭散發、徘徊嘯歌的康有為。一番交談之後,張延秋對康“盛稱之”,而且回去後逢人即說:“來西樵但見一土山,唯見一異人。”

異人康有為的名字,自此開始被廣東士林側目。

康有為對張延秋更是感激涕零,馬上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稱頌對方“神鋒朗照,談詞如雲”。在《年譜》中,他仍念念不忘對方的大德高功,為此甚至將名不見經傳的張延秋與大儒朱九江並列起來,稱“吾自師九江先生而得聞聖賢大道之緒,自友延秋先生而得博中原文獻之傳”。

洞中苦捱半年之後,他退歸家中,一麵研讀《禮記》、《太平經國書》、《文獻通考》、《經世文編》、《天下郡國利病全書》、《讀史方輿記要》等書,一麵閱讀《西國近事彙編》、《環遊地球新錄》等介紹西方國情之書。自此,“舍棄考據貼括之學,專意養心,既念民生艱難,天與我聰明才力拯救之。乃哀物悼世,以經營天下為誌”。

二十二歲的他,已經要以救世主的身份,“天與我聰明才力拯救之”了。

這年冬天,懷著經世之誌的康有為來到已經淪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他看到,香港在西方人的治理下,宮室瑰麗,道路整潔,巡捕嚴密,這使他深深感到,西人治國不僅有法度,而且較東方更為高明。於是,“複閱《海國圖誌》、《瀛環誌略》等書,購地球圖,漸收西學之書,為講西學之基矣”。這是他接觸西方文化的開端。

公元一八八二年五月,康有為赴京參加順天鄉試,雖然未中,但此行途經上海租界,又使他眼界大開,獲益匪淺。康有為看到了淪為殖民地的上海一派繁盛,更加感到西方資本主義製度的先進與優越。於是,大購西書以歸,自是大講西學,盡釋故見,刻苦攻讀西方的聲、光、化、電、力學書籍,對各國史誌、諸人遊記、耶穌教義等等無所不讀。在如饑似渴、如癡如醉的饕餮閱讀中,他不光“新識深思,妙悟精理,俯讀仰思,日新大進”,而且汲取了西方的進化論和政治觀點,漸漸形成了他醫治中國的維新變法思想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