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六年之後,康有為再次赴京參加鄉試。再次落第後,他借清祖陵山崩,向光緒皇帝上萬言書,建議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
萬言書不管多麼言之有物,不管多麼深中時用,它也隻是一個無名小子的冒失之舉,自然不會產生任何漣漪。不能將自己的意見送達天庭的康有為為此愁眉不展,寓居在京城南海會館,整日消磨於書法與金石品鑒,以此遣懷。
“上書驚闕下,閉戶隱城南。洗石為僮課,攤碑與客談。著書銷日月,憂國自江潭。同步回廊曲,應從麵壁參。”詩中,流瀉著他無盡的落寞蕭索之感。
“帝閽沉沉叫不得”,那就踏著冬雪,轉身回鄉吧。
公元一八九〇年春,康有為舉家遷往廣州,居住在其曾祖父所置的老屋“雲衢書屋”。
半生潦倒,一事無成。這對自視甚高、豪氣幹雲的康有為來講,實在是無法接受的事實。長籲短歎、鬱憤難當之中,他想到,“欲任天下之事,開中國之新世界,莫亟於教育”。既然我不能身登廟堂,致君堯舜,那麼就通過興辦教育,培養人才,讓弟子來完成我改造社會的經世大任吧。這是從孔子開始,進而不得的中國知識分子集體選擇的一條大路。康有為也決意要走了。
康氏學校“萬木草堂”在廣州正式掛牌。
值得熱烈祝賀他的是,學校大門甫開,就走進了兩位自投師門的高足——陳千秋與梁啟超。此時,他倆就讀於廣州著名書院“學海堂”。而且,梁啟超此時業已中舉,在學業上屬於康有為的前輩。
是什麼讓他們二位,尤其是已經是舉人的梁啟超,舍卻著名書院而走進康有為的私立學校?應該說,這中間有康有為隱居西樵,被張延秋廣而告之的社會輿論所起的作用,也有康有為為民請命,慨然上書光緒帝的事跡產生的影響,更主要的是,梁啟超日見國是之非,轉而厭棄所習帖括經業,對進步思潮的怦然心動與欣然向往。
梁啟超後來用八個字來回憶初見康南海,聆聽其一番講演之後的身心震撼:“大海潮音,作獅子吼。”
“萬木草堂”從創辦,到“戊戌變法”失敗後被查封,前後曆時八年,培育弟子近千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後來成為變革時代的闖將與中堅,或屹立政治潮頭,或辦學會,或興學堂,或辦報刊,這些都使得“萬木草堂”事實上成了維新運動的講習所與培訓班。
康有為曾驕傲地為自己的學校吟詩:“萬木森森萬玉鳴,集鱗片羽萬人驚。更將散布人間世,化身億萬發光明。”
他有資本這樣驕傲。
四。
政治會產生激情,綺想會締造浪漫,而激情與浪漫卻從來不關乎學問。
學問本身的平實屬性,決定了它天生拒絕政治與綺想。所以,舉著政治的探燈前來投奔學術,結果肯定不理想,梁啟超會很快看出這一點的,盡管他不好講明。
事實上,醉心政治、博覽群書、推崇變法,而且已經設帳授徒的康有為,在公元一八九〇年之前,仍然沒有為他“以經營天下為誌”的鴻鵠誌向找到一個理論支點。
所以,在他的言辭與筆下,時而佛道,時而法墨,時而程朱,又時而陸王,始終莫衷一是,前後相抵,仿佛貧家置辦酒席,前借後湊,左右為難。
幸好,有一個人出現在了康有為的麵前,他就是著名的今文經學家廖平。
開創自董仲舒,完結於何休,盛行於西漢的今文經學,自從被古文經學徹底壓倒之後,經過漫長的唐、宋、元、明曆史時期,再沒有站起來與古文經學抗衡,漸漸淡出了人們的學術視野,而在清代中葉,卻突然又冒了出來。
如同希臘城邦瓦解後各種學派興起,也如同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年代出現“百家爭鳴”,大凡在社會與文化的轉型期,各種新穎或陳舊的倫理觀念必然會隨之出現,相互碰撞,彼此交織,以在混亂無章的精神廢墟中,重新建構一套全新的文化理論體係,來適應現實需求。
其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麵的。
在乾嘉學派考據學蔚然成風下,大多數讀書人不再關心現實與政治,脫離經世致用,隻孜孜考求支離破碎的內容,埋身於故紙堆中俯仰天年。而經曆了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中法戰爭等國難之變的有識之士,不能不麵對列強蹂躪、國將不國的慘痛現狀,向這種學術氛圍大聲喝止。
同時,當看到以天主教傳教士為前驅的西洋人,他們在軍事、科技、政治、經濟等方麵所表現的極端強勢和優越,有識之士不能不反思:西洋人有宗教,為什麼中國人沒有?而中國處處落後被動的局麵,莫非就因為中國無宗教?
滅跡於曆史中的今文經學,尊孔子為素王,不究心於章句訓詁,講求經書中的“微言大義”和“取法致用”,即不專為漢、宋箋注之學,而獨得先聖微言大義於語言文字之外,以為《春秋》大義,存乎《公羊》,其要義是尊王攘夷,定名止分,強調《周易》所言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董仲舒以“所見”、“所聞”、“所傳聞”形成了自己的“三世”說。何休則創造性地將其發展為“衰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他以“張三世”的理念,將曆時二百四十二年的春秋曆史劃分為遞進的三個階梯,從而告訴人們,曆史不可逆轉,社會演進必以進步為原則,進化是客觀規律,人類不可能倒退。這無疑是一種充滿理性意識與美好向往的哲學提示,給衰世中的人以自勵,給陷入絕望之境的人以自奮。
而今文經學的這些理念,正是晚清痛切現實,急切想創立宗教、改革政體、尋求自強的人士的理論法寶。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說:“西漢盛行之今文經學,最合此需要。蓋在今文經學家之經學中,孔子之地位,由師而進為王,由王爾進為神。在緯書中,孔子之地位,固已為宗教之教主矣。而孔子之教,自成為宗教。今文經學家,又有孔子改製,立三世之政治製度,為萬世製法之義。講今文經學,則可將其時人理想中之政治,托於孔子之說,一位改革其時現行政治上社會上各種製度之標準。”
作為今文學家的廖平,帶著他的理論走到康有為麵前,自然會讓康有為眼前一亮,並奉為至寶。
其實,康有為更該從清代今文經學的奠基人劉逢祿那裏尋找理論基石。劉逢祿重新整理了“公羊學”的統緒,上承董仲舒、何休,下開龔自珍、魏源,使沉寂了近兩千年的“公羊學”得以再次繁榮,龔自珍與魏源就是據此提出了“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變古愈盡,便民愈甚”等變革思想。
但康有為隻看到了廖平。廖平為學,重在考究,抑宋伸漢,其治學之缺點是,雖知今文家法卻不能守家法。為了尋找尊孔根據,他的一生學術思想經過五變。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責他:“其學非考據,非義理,非漢、非宋,近於逞臆,終於說怪,使讀者迷惘不得其要領。”
然而,就是廖平的今文經學著作《辟劉篇》,讓康有為大為心儀,並很快以之為摹本,撰寫出轟動一時、被梁啟超稱為在思想界無異於一場“大颶風”的《新學偽經考》。這本著作連同他於公元一八九七年寫就,又被梁啟超稱為“大地震”的《孔子改製考》,一同成為康有為一生中最為重要、影響最大的兩部今文經學著作。
舉著這兩把思想板斧,康有為大喝一聲,意氣風發地走進了維新變法現場。
五。
康有為聲稱,寫作《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的目的,是“雪先聖之沉冤,出諸儒於雲霧者”。那麼,先聖的沉冤在哪裏?諸儒的迷茫又在哪裏呢?
他石破天驚地武斷指出,那就是西漢經學並無古文,凡是古文經學家的經典著作,全係劉歆為王莽篡漢服務的偽作。自東漢以來的晉、唐、宋、明的儒家經學,它們所講的皆非孔子之經,隻有今文經學才符合孔子原意。
對於老師《新學偽經考》的寫作主旨,梁啟超這樣說:“‘偽經’者,謂《周禮》、《逸禮》、《左傳》及《詩》之‘毛傳’,凡西漢末劉歆所力爭立博士者;‘新學’者,謂新莽之學,時清儒誦法許鄭者,自號曰‘漢學’,有為以為此新代之學,非漢代之學,故更其名焉。《新學偽經考》之要點:一、西漢經學,並無所謂古文者,凡古文皆劉歆偽作;二、秦焚書,並未厄及六經,漢十四博士所傳,皆孔門足本,並無殘缺;三、孔子時所用字,即秦漢間篆書,即以‘文’論,亦絕無今古之目;四、劉歆欲彌縫其作偽之跡,故校中秘書時,於一切古書多所羼亂;五、劉歆所以作偽經之故,因欲佐莽篡漢,先謀湮亂孔子之微言大義。”
康有為此舉有他的現實政治目的,那就是要將孔子塑造成改革家和“萬世立法”的製憲家。如此,就必須首先將古文經學置於無所依著的狀態,同時宣稱是劉歆作偽,正因劉歆的作偽,這才使人們看不到孔子作為“製憲者”的形象。所以,康有為說:“凡後世所指目為‘漢學’者,皆賈、馬、許、鄭之學,乃新學,非漢學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經,乃多偽經,非孔子之經也。”
在視儒家經典為萬世不易之真理的時代,康有為此言對人們思想觀念的衝擊之大可以想象。
《新學偽經考》隻是康有為維新變法的理論基礎之一。在這個基礎上,他運用“公羊學”“通三統”、“張三世”的觀點,又寫出《孔子改製考》,從而建構了一個托古改製的理論體係。
在《孔子改製考》中康有為指出:孔子之前的曆史,完全是孔子為了救世改製而虛構出來的,中國的曆史要到秦漢之後才可考信。“由於書缺籍去,混混茫茫”,所以戰國諸子百家紛紛出來創立各自的教義,用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會製度來勸導當時的統治者,並假托這些製度是古代曾經實施過的。
孔子創立儒教,也提出了一套他自己創造的堯、舜、禹、湯、文、武的政教禮法體係,故而編撰“六經”作為自己托古改製的根據。經過與諸子百家之間的爭論,孔子最終取得了勝利,原因是儒教教義最完善,製度最完備,徒眾最多,所以在漢武帝時取得一統的地位,孔子也就成了“萬世教主”。
“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在《請尊孔聖為國教立教部教會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祀折》中進一步闡明他寫作《孔子改製考》的目的:“特發明孔子為改製教主,六經皆孔子所作,俾國人知教主,共尊信之。皇上乙夜覽觀,知大聖之改製,審通變之宜民,所以訓諭國人,尊崇教主,必在是矣。”明確提出,應將以孔子為代表的儒教定為國教。
由此,孔子從一個“聖人”,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宗教的“教主”,充滿了神話與離奇色彩。
這是《孔子改製考》序中康有為裝扮下的孔子:“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艱,黑帝乃降精而為救民患,為神明,為聖王,為萬世作師,為萬民作保,為大地教主。生於亂世,乃據亂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
早已被鄭玄、馬援、桓譚、張衡等漢代大儒批爛批臭的充滿迷信色彩的讖緯之說,現在又在康有為這裏沉渣複起,豈不可笑?
對此,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深刻地說:“蓋人處於新環境時,最易有荒誕奇幻之思想,而今文家之經學中,有陰陽家學說之分子,其荒誕奇幻,最適宜於處新環境之人之用。”
這是康有為的一種政治策略。
托古改製,在中國曆史上是一種常見之法。《淮南子》中就說,“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紀昀在評價王安石托周禮以變法時也說:“周禮之不可行於後世,微特人人知之,安石亦未嚐不知也。安石之意,本以宋當積弱之後,而欲濟之以富強,又懼富強之說,必為儒者所排擊。於是附會經義,以鉗儒者之口。”
很顯然,康有為也是穿“托古改製”的鞋,來走“維新變法”的路。他自己都直言不諱地講:“布衣改製,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所謂時詭其實以有所諱。”(《孔子改製考》)。
借用西方基督教的形式,塑造出儒家的一個教主,來抵禦基督教教義對中國人的影響,進而實現變法自強,這是康有為的初衷。
對此,湖南巡撫陳寶箴一語道破:“逮康有為當海禁大開之時,見歐洲各國尊崇教皇,執持國政,以為外國強盛之故實由於此……而孔子之教,散漫無紀,以視歐洲教皇之權力,其徒所至,皆足以持其國權者不可同語。是以憤懣鬱積,援素王之號,執以統天之說,推崇孔子以為教主,欲與天主耶穌比權量力,以開民智,行其政教。”
一石驚起千層浪。
康有為這種離經叛道、非聖無法之舉,獲得了思想進步、要求變法的人士的歡迎與謳歌,同時也遭到思想頑固派的詆毀與咒罵。很快,《新學偽經考》因“煽惑後進”、“聖人蟊賊”成為眾矢之的,其刻版被銷毀,但康有為反而因此名聲更為大振。
“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喜歡熱鬧,正在作場,有澄澈天下之誌的他已經俯下身,準備助跑起跳。
六。
值得注意的是,對《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持聲討與反對意見的,不僅僅是那些守舊派人物。許多支持或參與變法的人士,乃至康有為的至交故友,也紛紛對康有為的著作表示憤慨,加以斥責。
他們更多是出於為學的基本立場。
與康有為為至交的朱一新就嚴厲批評:“合己說者則取之,不合者則偽之……凡古書之與吾說相戾者,一皆詆為偽造……足下以曆代秕政歸獄古文,其說尤近於誣!”
帝師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看康長素《新學偽經考》,以為歆古文無一不偽,竄亂六經,而鄭康成以下皆為所惑雲雲。真說經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
帝黨重要人物文廷式也譏諷康有為:“國初人譏宋學家不讀書,近時講漢學者標榜公羊,推舉西漢,便可以為天下大師矣!計其所讀尚不如宋學者之多也。”
支持變法的陳寶箴甚至為此上書,要求皇帝下令,“將所著《孔子改製考》一書版本,自行銷毀”。
維新派主將嚴複、譚嗣同、唐才常、章太炎等人,也紛紛表示對康有為的著作不能認同,認為書中所言,不顧事實,是喪失良心的“病狂語”。
就連對康有為崇信有加,更是他在維新變法中的得力助手的弟子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也非常客觀地指責乃師:“《偽經考》之書……乃至謂《史記》、《楚辭》經劉歆羼入者數十條,出土之鍾鼎彝器,皆劉歆私鑄埋藏以欺後世,此實為事理之萬不可通者,而有為必力持之。實則其主張之要點,並不必借重於此等枝詞強辯而始成立,而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於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在事業上也有然,其在學問上也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
正因為這話出自於尊敬乃師更尊敬真理的梁啟超之口,所以顯得尤為寶貴和中肯。
縱觀康有為的學問,他雖先承學於朱次琦,卻沒有承繼融漢入宋的師學,後來與廖平倉促見麵即大為欽服對方學問,但康有為所走的學術路徑,也不是廖氏重在考核、滅宋伸漢的主張。
康有為尊“公羊學”,卻不明“公羊學”的真正精神。比如他認為王莽新朝為篡漢,這就是不知道漢儒“公羊家”向來堅持的“帝王非萬世一姓,及其德衰,必擇賢禪讓”。
但康有為卻將今文經學末流的種種弊端運用到了極致。錢穆就評論他:“所持固多不通事理者,論大體亦無是處。”他總是先立一見,然後攪亂群書以就我,進退諸經義,赴我之所欲,讓“六經”完全成了他隨意裁削搬挪的注腳。
比如,康有為在《新學偽經考》中,一方麵用《史記》、《漢書》來證劉歆作偽,一方麵將兩部史書中與自己說法有衝突的地方說成是劉歆竄改。
將自己的經世思想服務政治主張,這沒有錯,但讓政治話語強加於學術之上,為此而“好博好異”,不惜抹殺證據,強詞奪理,這就讓學問蒙羞,讓真正的學者為之氣結了。
孫家鼐就認為:“康有為才華甚富,學術不端。”
七。
康有為終於迎來了屬於他的轟轟烈烈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