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烏雲壓頂,狂風怒作,飛沙走石,屋瓦紛起,劇變的天象會提醒人們,緊閉門窗,趕快躲避,因為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如若陽光和煦,雲淡天高,日麗風清,慵懶地躺在金色沙灘之上,享受著愜意假日的人們因沒有天氣的征兆,將永不會知道,一場可怕的海嘯正從不遠處向這裏急遽撲來,災難驟至。
當曆史步入十八世紀,身置“康乾盛世”的中國人,視國力孱弱、科技落後、兵備鬆懈、吏治腐敗等等於不顧,隻是一味地自我陶醉在天朝大國、民豐物阜的精神幻境之中。而此時,列強的鐵甲兵艦已經起航,他們齜開獠牙,正向自大而臃腫的東方撲來。
在這充斥著麻痹與懈怠、醉生和夢死的沙灘上,有兩個人卻無比清醒。他們站在人群的高處,以超越時代的政治敏感,提前捕捉到了潛在的凶訊,並起而驚呼,大聲向國民呐喊:颶風就要來臨,大廈岌岌可危!
在列強將至、國運日衰的風起雲湧的曆史大變動前夕,他們敏銳地覺察到了中國社會存在的種種危機,倡言革新求變,強調經世致用,主張個性解放。因之,黑暗而沉悶的中國思想天空透出了第一絲光亮,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序幕陡然被拉開。
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中說:“數新思想之萌蘖,其因緣不得不遠溯龔、魏。”
龔,即龔自珍;魏,則魏源。
一。
康乾盛世,至今仍然是影視劇導演們的魂牽夢縈所在。很少直接閱讀史書的大眾,則嚼著這類垃圾食品來汲取他們貧瘠的曆史營養。於是,“康乾”便在大眾的腦海中真正“盛世”了起來。
其實,“康乾盛世”隻是清王朝自詡的一個政績。從曆史學定義,這個時期起於康熙二十年的平三藩之亂,止於嘉慶元年的川、陝、楚白蓮教起義爆發,前後持續時間長達一百一十五年。在此期間,大清的確呈現出社會穩定祥和、經濟快速發展、疆界風平浪靜等等貌似繁榮的外在景象。
但,這個所謂的“盛世”,隻是關起門來的孤芳自賞,屬於一種病態自認,與此前曆史上的“文景”、“開皇”、“貞觀”、“開元”等盛世相比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將眼光對準此時的世界,就會發現,大清所謂的這個“盛世”,其實是多麼落後與腐朽!
這時,以凱伊·約翰發明飛梭、詹姆斯·瓦特發明蒸汽機為標誌,肇始於英國的工業革命已經席卷整個歐洲。由之,在生產技術、思維觀念、價值取向、社會關係乃至世界格局等諸多方麵,對世界產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響。
幾乎與之同時,以霧月政變為終結標誌的法國大革命落下帷幕,君主封建製土崩瓦解,西方舊有的觀念逐漸被全新的天賦人權、三權分立等民主思想所取代,思想啟蒙運動以風卷殘雲之勢日益深入人心。
馬克思曾在《資產階級和反革命》中說:“這兩次革命不僅反映了他們本身所發生地區,即英法兩國的要求,而且在更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整個世界的要求。”這位大胡子思想者,同時又在《鴉片貿易史》中,對無視世界大局、一味閉關鎖國的滿清政府表達了深切的無奈歎息:“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幅員遼闊的帝國,不顧時勢,仍然安於現狀,人為地隔絕於世,並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
實行文化鉗製政策,製造文字獄,閉關鎖國,以天朝為中心,睥睨四夷,妄自尊大的清王朝,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不管是政治製度、科技水平、生產技術,還是思想觀念、價值尺度,都已經被西方世界遠遠甩在了後麵。
曆史上長久以來的華夷之辯,使得國人根深蒂固地認為,中國居天下之中心,處於萬方來朝的至尊地位,其餘則是夷狄,屬於被天朝教化恩典的對象。
因無知而自大,因自大而更加無知。這種畸變的世界觀和地理觀,形成了堅硬而牢固的華尊夷卑思想。請看幾個發生在當時的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例。
公元一五八四年,當利瑪竇第一次在廣東肇慶向國人展示世界地圖時,國人對這個地圖不將中國放在中央,而是推到東方一角,表達了憤怒與抗議。為了迎合中國人,利瑪竇抹去了福島的第一條子午線,在地圖兩邊各留下一道邊,使中國正好出現在中央。
到了公元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英國特使馬戛爾尼奉英王喬治三世之命,以補賀乾隆八十壽辰為名,前來要求與中國通商。此時,清廷之中甚至幾乎無人知道,“英夷”究竟在何方。
代表十八世紀中國學術和認知最高水平的《四庫全書總目》,仍將“英吉利”、“意大利亞”、“佛朗機”等西方國家視為“藩屬”,納入在大清帝國的朝貢係統之內。所以,當馬戛爾尼沒有向乾隆帝行三跪九叩大禮後,他的通商要求被斷然拒絕。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乾隆回複英王的“敕諭”:“谘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齎表章……具見爾國王恭順之誠,深為嘉許。”針對其所提通商要求,他極端傲慢地回答道:“豈能因爾國王一人之請,以致更張天朝百餘年法度?”
困擾大清的,還不光是無知與狂妄。
到乾隆末年,尤其是到嘉、道之際,清王朝統治下的中國,吏治嚴重敗壞,權貴窮奢極欲,官僚階層寡廉鮮恥,盤剝搜刮,使得民不聊生,流民轉徙,怨聲載道。在官與民之間已經形成了嚴峻的對峙局麵,社會矛盾日益突出。被稱為“道光四子”之一的張際亮就說,此時的清朝官吏“鷹羶遍野,豺狼噬人”,他悲憤地發出天問:“此等凶慘之狀,不知天日何在,雷霆何在,鬼神又何在!”
盡管此時列強的軍艦還沒有劈波斬浪而來,向這個暮靄沉沉的帝國發射出第一枚令人魂飛魄散的炸彈,但種種社會危機已經如繩索一樣緊緊扼住了它的咽喉,而它高豎的衣領,卻仍體麵地遮蓋著被勒緊的頸項。
龔自珍與魏源,就生活在這個暮靄沉沉、氣息奄奄的黃昏時分。
二。
龔自珍,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字璱人,號定盦,後更名易簡、鞏祚,字伯定,號定庵,晚年號羽琌山民。生於公元一七九二年,乾隆五十七年,卒於公元一八四一年,道光二十一年。
杭州,鍾靈毓秀,人文薈萃,俊彥頻出,例產霸才。
龔自珍又恰出生在一個詩書簪纓之家。其過繼祖父龔敬身,官至禮部司事,雲南兵備道,著有《桂陰山房遺稿》。祖父龔禔身,為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著有《吟朦山房詩》。父親龔麗正是嘉慶進士,官至江南蘇鬆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著有《國語補注》、《禮圖考》、《兩漢書質疑》、《楚辭名物考》等書。其外祖父則是大名鼎鼎的著名文字學家段玉裁,母親段馴亦有著極高的文學修養,著有《綠華吟榭詩草》。
對於自己出生的這個詩翰兼擅、學問與功名並舉的詩宦之門,龔自珍曾不無自豪地說,“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他自負也自謙地認為,自己的才華不是天生,乃龔氏家族幾代人經百年遞相磨礪,最終孕育而出。
這樣的說法當然不無道理,卻也不能據此忽略了他幼年早慧的天縱之聰,以及少抱遠誌的曠達雄心。
有著如此優渥的學習成長環境,加之他自己穎悟早慧,勤奮向學,龔自珍在很早就開始廣泛涉獵經史詩文,而且博學多能。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龔自珍取學“博雜多方,而皆有所承”。
十二歲時,姥爺段玉裁教授他以許慎的《說文解字》,由此,打開了他通向古文經學及考據的門徑。十三歲時,龔自珍即作自己第一部文集《知覺辨》;十五歲時,開始為自己的詩集編年;十九歲倚聲填詞,到二十一歲即有詞集《懷人館詞》問世。
段玉裁為外孫的詞集作序時,曾喜不自禁地稱之:“所業詩文甚夥,間有治經史之作,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於文章”,認為“自珍以弱冠能之,則其才之絕異,與其性情之沈逸,居可知矣!”
但,如此博學多能的龔自珍,在清王朝機械、刻板的八股取士考場上卻顯得左支右絀,十分狼狽。他一生先後四次參加鄉試,六次參加會試,直到三十八歲那年才考中進士。
與悲吟“獨向隴頭悲燕雀,憑誰為解子雲嘲”的蒲鬆齡相比,龔自珍還是幸運的。蒲鬆齡十九歲應童子試,連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從此就屢試不第,直至七十一歲才成為歲貢生。熬場半生,蕭條無成,自歎命運不濟的蒲留仙,隻好坐在豆棚瓜架下,厭作人間之語,愛聽秋墳鬼唱,撰著出一部千古名著《聊齋誌異》。
而龔自珍卻在長達二十多年的屢考不中生涯裏,養就了一腔鬱憤孤傲的書生狂性,他自我形象地總結為:“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
簫與劍,一柔一剛,一哀怨悱惻以發柔情,一昂揚奮發以揚雄心,將劍膽與簫心兩種審美人格俱負一己之身,從中已可窺見龔自珍的人生取向。
三。
《清史稿·文苑三傳》裏,有這麼一行字:“鞏祚才氣橫越,其舉動不依恒格,時近俶詭。”
來看看他是如何放誕自任、狂傲不羈的。
與朋友在一起看戲時,朋友曆數龔家學術淵源,講到其父龔麗正時,龔自珍點點頭說:“稍通氣。”提到做翰林的叔父龔守正時,他點評:“一竅不通。”——對待才華卓著的自家長輩,如此。
公元一八二九年,參加廷試中,他最早交卷出場,朋友祝賀他:“君定大魁。”他卻嗤之以鼻地說:“看伊家國運何如!”——對待凜然不可冒犯的當今帝王,如此。
中進士後參加殿試時,麵對《安邊綏遠》這個題目,他忘記了這是在極重要的考場,而是手隨心想,放肆陳言,直陳朝政得失。他下筆之大膽無忌嚇壞了考官,最終以“楷法不中程”,即書法不好為名,被列為末等,未進翰林。因此事,憤憤回到家中的龔自珍,讓家中妻妾、女仆、丫鬟全部練習“館閣體”書法,然後他對人講:“當今翰林不足掛齒,我家婦人無一不可入翰林。”——對待朝廷翰林,如此。
寓居京城仁錢館魁星閣時,其閣上層供魁星,中間供孔子,下層住客人。他興之所至,手寫一聯於柱:“告東魯聖人,有鰥在下;聞西方佛說,非法出精。”將“非法出精”四字安置在佛說之後,確乎是在褻瀆聖靈了。——對待世人尊奉的佛祖,如此。
《長恨歌》中有描寫楊貴妃“回頭一笑百媚生”一句,他說這句詩是形容勾欄娼妓之詞,據此貶斥白居易為“千古惡詩之祖”。——對待千古名作和不朽詩人,如此。
對他,已經不是簡單的一句負氣伉爽、不肯少阿流俗可以概括得了。端的是狂放傲縱,不可形容!
龔自珍曾作一句詩進行自我寫照:“門寒地遠性儻蕩,出門無階媚天子。”
分析這種性格成因,應該追溯到他的少年時期。少年時的龔自珍天分過人,靈根慧性,對音樂有極深的領悟力。張祖廉在《定庵先生年譜外紀》中說他:“童時居湖上,有小樓在六橋幽窈之際,嚐於春夜梳雙丫髻,衣淡黃衫,倚闌吹笛,歌東坡《洞仙歌》詞,觀者豔之。”
旖旎音樂與豪壯詩文雙重熏陶下的他,呈現出對比鮮明的兩種人格,那就是,俠骨與柔腸並存,雄奇與哀豔並蓄。
一方麵性格豪雄,大氣開合,不管不顧,我行我素;一方麵又纖細柔婉,多愁善感,不能自已,如他自道:“我生受之天,哀樂恒過人。”
張祖廉曾用文字為龔自珍畫過像:“先生廣額巉頤,戟髯炬目,興酣,喜自擊其腕。善高吟,淵淵若出金石……與同誌縱談天下事,風發泉湧,有不堪一世之意。”可見,少年時的他,雖然性情焯厲,但也隻是慨歎時勢,縱論天下,還並不是特別地狂誕放任。
他真正“不依恒格,時近俶詭”地狂起來,是步入青年時期才有的事。再準確一些說,是在科場上接連遭遇滑鐵盧,屢屢蹭蹬失意之後,才漸漸滋生而出的。
公元一八一〇年,十九歲的龔自珍參加順天府鄉試,隻中副榜,而且是第二十八名,這讓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本以為取功名如探囊的他情何以堪!而目睹的現實世界,卻是一派國勢日衰、國是日非的潦倒之狀,這更加激發了他振衰救敝的雄心和誌向。
書生意氣,家國情懷,凝成了揮灑在衣袂間的劍氣與簫聲,化為了內心世界的壯懷與哀怨。
很像十八歲的程頤,曾以青年布衣身份上書闕下,勸宋仁宗“以王道為心,生靈為念,黜世俗之論,期非常之功”,二十歲的龔自珍也表現出了強烈的用世之思,而他的眼光無疑超越了整個時代。
在《上大學士書》中,他眼光獨到地前瞻性地指出:“自古及今,法無不改,勢無不積,事例無不變遷,風氣無不移易。”警告統治者,不改革就會自取滅亡。
他用日有早、午、昏三時,來隱喻一個王朝的三世:日之早時,“照耀人之新沐浴,滄滄涼涼”,“吸引清氣,宜君宜王”;日之午時,“炎炎其光,五色文明,吸飲和氣,宜君宜王”;及至昏時,“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