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難伸,悲怨積胸,理想幻滅,那就退居於溫柔之鄉,在消磨意氣中麻痹神經,療治心靈的創傷吧。是逃避,還是消沉?是激憤,還是抗爭?
他是在用自汙的方式,來清洗別人潑來的汙垢!
效果呢?後人的猜測中又加了更為荒唐的一條,說他因與妓女靈蕭有染不得不離京,後來被毒殺也是靈蕭所為。
一切都不必說了。就將這難解的謎底留給麵麵相覷的他人,我抖抖衣衫,去矣。
此後,他又北上接取家屬,在南北往返途中,連同上述幾首詩,龔自珍或記事,或抒情,借題發揮,抨擊時弊,呼喚變革,憧憬未來,共寫成三百一十五首雄奇與淒清並存的七絕,總命名為《己亥雜詩》。
這哪裏是拖著一雙疲憊而滯重的雙腿黯然回鄉,分明是劍氣與簫聲交織下的一次驕傲凱旋!一路跋山涉水,一路淺吟高歌,吟哦不斷,歌詩不絕。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無論是在他的詩裏,還是在他的文中,始終飄蕩著對現實衰世揮之不去的痛心疾首,充滿了對一掃九州沉悶風雷的期盼。
龔自珍以無比深邃的目光,看到了清王朝日趨沒落的凋敝晚象。他指出:“自乾隆末年以來,官吏士民、狼艱狽蹶,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十將五六。”人心慣於泰侈,風俗習於遊蕩,這種社會風氣給經濟發展帶來了極大危害,而根本原因卻是官僚階層的人浮於事與驕奢淫逸。
他以“醫國手”自居,開出丹藥,療治頑疾,大聲發出“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的時代最強音。
在政治上,他要求改良君主專製,擯除用人製度上循以資序的論資排輩弊端;在經濟上,他主張消除“貧富不相齊”,積極解決嚴重的流民問題;在國防上,他強調海防的重要性,堅決要求禁絕鴉片,重視邊疆開發,頗富政治遠見地建議朝廷在新疆建省。
這些至可寶貴且極具曆史遠見的意見和建議,因他人微言輕,被置若罔聞,絲毫無助於阻攔或減慢正在滑向深淵的大清這架沉重而疲憊的馬車。
龔自珍悲傷而冷靜地下判:“不祥之氣,鬱於天地之間,鬱之久乃必發為兵燧,為疫癘,生民噍類,靡有孑遺……即至喪天下。”他已隱隱聽到了風暴將至的驚心之聲。“亂亦竟不遠矣!”他以曆史預言家的姿態堅定地說。
如他所言,曆史真的應驗了!
公元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爆發;公元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國宣告成立。清王朝走到了內憂外困的懸崖邊緣。
六。
世界上最讓人感覺痛苦的是,一個理智的人,卻偏偏生活在一個不理智的時代。
與龔自珍相比,魏源無疑更為痛苦。
因為在鴉片戰爭爆發的次年,龔自珍去世,而魏源卻還要睜著他睿智的眼睛,無奈而屈辱地繼續注視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這一巨大的曆史事件,將魏源的學術思想生涯截然分為兩段。
在公元一八四〇年前,他主張經世致用,以關注現實政治為鵠的,強調經術與治術的貫通與融合,積極倡導變法改製。
他認為,士能通經的標誌,不隻是對儒經能倒背如流,詳知其義,而是“能以《周易》決疑,以《洪範》占變,以《春秋》斷事,以《禮》、《樂》服製興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貢》行河,以三百五篇當諫書,以出使專對,謂之以經術為治術”(《默觚上》)。否則,就是誤天下的庸儒。
基於這一認識,他積極投身於經世實踐之中,大聲疾呼:“天下無數百年不弊之法,無窮極不變之法,無不除弊而能興利之法,無不易簡而能變通之法。”
道光五年,公元一八二五年,魏源受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之聘,輯《皇朝經世文編》一百二十卷。之後,又入江蘇巡撫陶澍幕府,協助其辦漕運、水利、鹽務諸事。在具體運作中,他對鹽務、治河、漕運等既有運作方式大膽改革,去其弊端,收效顯著,獲得了巨大成功。
尤其是道光十二年,由他建議的在淮北全麵推行的“改綱行票”票鹽改革,革除了多年積弊,簡化了販鹽手續。後來,兩江總督陸建瀛將魏源倡行的票鹽法推廣到淮南,結果,“楚西各岸鹽價驟賤,農民歡聲雷動,是年,兩淮實收銀五百萬兩”。
麵對漕運之困,他積極倡導海運。魏源指出:“惟海運可再造東南之民力,惟海運可培國家之元氣。”而且還在《籌漕篇》、《海運全案序》等著作中詳細製定了海運章程。
每年黃河泛濫引發的禍患,同鴉片走私造成的白銀外流,以及舊有漕運、鹽政製度一樣,均為嚴重危害國計民生的大患,而黃河之害最大。針對於此,魏源進行嚴謹的科學研究和分析,寫成《籌河篇》,痛切指陳清代二百年間治河策略的失當,在總結曆史以來治河經驗之上,他無比清晰地指出:“自來決北岸者,其挽複之難,皆事倍功半,是河勢利北不利南,明如星日。河之北決,必衝張秋,貫運河,歸大清河入海。”主張“乘冬水歸壑之月,築堤束河,導之東北,計張秋以西”,如此“數百載間大工費必可省矣”。否則,“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
這一閃耀著那個時代最高治黃科技光芒的寶貴建策,並沒有被采納。
令人驚詫的一幕在十三年後的鹹豐五年出現了,黃河竟然真如魏源所預料,而且決口之後的黃河流向與他所說紋絲不差。《清史稿·河渠誌》記錄了這次黃河決口改向的狀況:“決蘭陽銅瓦廂,奪溜由長垣、東明至張秋,穿運注大清河入海。”
由此還讓人想起嘉慶二十五年,公元一八二〇年,龔自珍嘔心瀝血寫就的《西域置行省議》。
在這篇文章中,二十九歲的他以超前的敏銳識見,認為延續了百年多的朝廷對新疆的“鎮守”辦法埋伏著禍端,不利於中央對新疆的管理,不利於新疆的穩定。他提出應在新疆建立行省,其行政、軍事製度與其他行省劃歸一律,任命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員,廢除以前委派的將軍、參讚大臣。實行郡縣製,取消過去保留的“伯克”製度。而且指出具體辦法:“應請大募京師遊食非土著之民,及直隸、山東、河南之民,陝西、甘肅之民,令西徙。”這樣既解決了內地土地不足、流民無以為生等社會不穩定問題,同時又能取得開發新疆、加強邊防的實效。
當局對之也是置若罔聞。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專門為此賦詩下斷:“文章合有老波瀾,莫作鄱陽夾漈看。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而且特別補注:“庚辰歲,為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有謀合刊之者。”
公元一八七六年,左宗棠率兵討伐沙俄和英國侵略新疆的傀儡政權阿古柏。收複南疆後,他建議中央在新疆建立行省,設置郡縣,獲得光緒讚許,公元一八八四年正式建立新疆省。
從公元一八二九年到公元一八七六年,相差四十七年,確實“五十年中言定驗”!李鴻章為此感慨地說:“古今雄偉非常之端,往往創於書生憂患之所得。龔氏自珍議西域置行省於道光朝,而卒大設施於今日。”(《黑龍江述略序》)。
魏源、龔自珍預見之確,讓人知道什麼是高瞻遠矚,什麼叫真知灼見!
七。
麵對一個昏聵不堪、氣息奄奄的腐朽政體,再準確的預見,再尖銳的警報,都是對牛彈琴。屬於它的,隻有沒落,挨打,死去。
在列強的堅船利炮麵前不堪一擊的清王朝,表麵上是內虛與孱弱,可深層次上所暴露的政治與經濟、文化等種種弊端更讓魏源愕然,並猛然驚醒。
殘酷而屈辱的現實,使他的思想也為之產生深刻變化,即從原先的“通經致用”,轉移到了“師夷長技”。
麵對國是日非、每況愈下的時局,整個官僚士人階層陷入徒然焦慮、束手無策之中。而魏源卻以時代思想領航者的姿態站出,超越整個時代,第一個發出了如此清醒與劌切的認知與判斷。
他認為,敵方之所以如此猖獗,戰爭之所以如此慘敗,原因皆在“養癰於數十年之前,潰癰於設巡船之後”,戰敗後的清政府卻將禁煙抗英的林則徐革職戍邊,“歸咎割癰之人,而養癰、潰癰者不問”,導致官僚“今益以養癰為得計”。為此他提出:“以實事程實功,以實功程實事,艾三年而蓄之,網臨淵而結之,毋馮河,毋畫餅。”
對於列強,他清醒地認知到他們唯利是圖、“兵賈相資”的本質,即軍事侵略建立在強行貿易的目的之上。麵對強悍的敵人,任何聖賢經義、微言大義都不是鐵船鋼炮的對手,在已難望其項背的西方科技文化麵前,中國必須扯下自我蒙蔽的天朝王國眼罩,士大夫必須扔掉對異域文化的深閉固拒心理,對對方認真研究,詳加了解,做到“知己知彼,可款可戰”。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倡導要向對手學習,“塞其害,師其長,彼且為我富強;舍其長,甘其害,我烏製彼勝敗?”
鴉片戰爭後的次年,他懷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以天下為己任,進入兩江總督裕謙的幕府,直接參與抗英戰爭。但當他看到政府和戰不定,昏庸誤國,遂憤而辭歸,立誌著述。
公元一八四二年,他完成《聖武記》,深挖清朝由盛變衰之由,探究強國興兵之路,駁斥將西方先進科技認為是“奇技淫巧”的謬論,提出“盡轉外國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富國強兵,不在一舉乎?”該書隨作隨刊,朝野轟動。
公元一八四四年,魏源以五十一歲的老邁之身中式進士。在任東台、興化知縣期間,他將三年前被削職進京候勘的林則徐與他在揚州相晤時交與自己的《四洲誌》譯文片牘打開,參以曆代史誌及明朝以來的《島誌》,又“搜覽東西南北四洋海國諸記述”,撰寫出警世啟眾的皇皇巨著《海國圖誌》。
他在該書序言中一語道明:“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製夷而作。”
在這部巨作之中,有縱論應敵之策,有漢唐以來海國沿革各圖,有對南洋、印度、非洲、歐洲、美洲各國情況的分述,有《西洋各國教門表》、《中國西洋紀年表》、《中國西曆異同表》,有《國地總論》、《籌海總論》、《夷情備采》。大到西方民主製度、練兵之法,小到造船工藝、火器技術,皆有所采,悉數道來,琳琅滿目,洋洋大觀。
讓人驚奇的是,在閉關鎖國的晚清,魏源是怎麼以十九世紀中國最為博學、最為睿智、最富遠見又最為通達的一雙手,為在鐵房子中禁錮了數千年的國人推開了這扇窮極世界的明窗,從此,將中國人的視野擴大到世界,並開啟中學與西學融合、乾嘉漢學向經世務實轉變的全新學風的?
正如齊思和在《魏源與晚清學風》中所論:“夫晚清學術界之風氣,倡經世以謀富強,講掌故以明國是,崇今文以談變法,究輿地以籌邊防。凡此數學,魏氏或倡導之,或光大之。彙眾流於江河,為群望之所歸。豈非一代之大儒,新學之蠶叢哉!”
遺憾的是,《海國圖誌》在清政府那裏如投珠於泥塘,漣漪也無。疲憊垮塌而鬆弛老邁的清政府裏,“仍複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轉喉觸諱,絕口不提”。
就是這樣一位碧血丹心、見識與學問遠遠超越整個時代的巨子,卻在鹹豐三年完成《元史新編》後,因為太平天國定都天京,被人參劾遲誤驛報而被革職。
望望眼前已經不可收拾的殘局,六十三歲的魏源於公元一八五六年的秋天長歎一聲,甩甩衣袖,離開京師,走入杭州的東園僧舍,從此將已經徹底厭煩世事的耳朵與眼睛,埋入木魚聲中,直至死去。
但在他身後,《海國圖誌》產生了巨大影響,不僅成為中國近代洋務運動和維新運動先鋒們的理論至寶,更漂洋過海,被日本明治維新派奉為開智法典,“不龜手之藥”。
同樣是這部書,麵對它的態度竟是如此不同。
在大清,禦史朱琦替魏源向清廷轉呈《海國圖誌》,卻沒有被呈上,因為魏源太不起眼了。朱琦感慨而道:“天聰倘易達,無俟予小臣。”
在日本,僅僅是在公元一八五四年到公元一八五六年三年內,日本出版的《海國圖誌》譯本就有二十一種之多,可見其受歡迎與重視程度,這在世界出版史上也相當罕見。
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海國圖誌》之論,實支配百年來之人心,直至今日猶未脫離淨盡,則其在中國曆史上關係不得謂細也。”
龔自珍、魏源,兩個為垂死晚清政權開方治病的大師,一對為末世懵懂國人開啟思想淨空的摯友,就這樣共同躺倒在杭州,永遠廝守在了一起。
風雷已經作響,閃電已經裂空,要變天了!
他們會睜著永不瞑目的雙眼,向這個走向末路的王朝,投去充滿無奈與遺憾的蒼涼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