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描繪了通過靜坐,求得“吾心之約”後的心靈極為灑脫空曠的審美至境:“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並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夫以無所著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曾點活計,鳶飛魚躍,通過靜中涵養而直達天理,這既是陳獻章的學術特征,也是他的學術理想。
《明儒學案》這樣總結陳白沙的學術特點與曆史地位:“先生之學,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以四方上下、往古來今穿紐湊合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間為體認之則,以未嚐致力而應用不遺為實得。遠之則為曾點,近之則為堯夫,此可無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聖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與文成不作,則濂、洛之精蘊,同之者固推見其至隱,異之者亦疏通其流別,未能如今日也。”
陳白沙的心學,表麵上看非常接近佛門禪宗之義。他提出的“以無所著之心行於天下”超功利審美境界,就與禪宗所倡的“蕩相遣執”十分相似。與陳獻章同時代的高僧梵琦,就特別強調心本體的重要性,認為心中本具一切,隻要護持,覺悟此心,即可得道成佛,“無理外之事,無事外之理,無心外之物,無物外之心”。
因此,他的學說引來學界不小的詬病,許多人認為其學近禪。黃宗羲為之分辯:“或者謂其近禪,蓋亦有二,聖學久湮,共趨事為之末,有動察而無靜存,一及人生而靜以上,便鄰於外氏,此庸人之論,不足辨也。”
其實,陳白沙自己這樣說過:“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是籠統,與吾儒似同而異,毫厘間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如此辭所見大體處,了了如此,聞者安能不為之動?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麵,無歸宿,無準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
也許,真理是相通的,隻是它表達在了不同的學說之中。一個欲發佛家之真如,一個想致儒家之良知,同途卻異歸。
牧人與狼都喜歡羊白白胖胖,但誰能說他們想的是一回事呢?
六。
成化二年,公元一四六六年,三十八歲的陳獻章離開家鄉學館,再次來到京師,複遊太學。
原因是翰林侍讀學士錢溥的一封信。錢溥在信中說,明憲宗剛剛上台,正要複禮施教,整頓朝綱,為此勸他進京考取功名,為國家效力。
然而,皇帝朱見深並非一個英主。《明史》稱他:“帝怠於政,大臣希得見。萬安同在閣,結中戚貴畹,上下壅隔。”受其寵愛的萬貴妃,以父兄為錦衣衛指揮使,偵伺百官,統領詔獄,控製朝官,並通過閣臣萬安,與內閣時通聲氣,把持朝政。這樣惡劣的政治環境,當然是陳獻章後來一再辭職的最主要理由。
其時,國子監祭酒為邢讓。而邢讓是陳獻章的同年,在公元一四四八年,他們曾一同走進考場,隻不過,陳白沙考中的是乙榜,邢讓卻考中甲榜,進士及第。
十八年的光陰揮灑之後,邢讓成了國子監祭酒,國立大學校長,陳白沙卻還是個遊學於國子監的旁聽生。麵對山村老師陳獻章,邢讓沒有將眉毛挑到腦袋頂上,而是有意要察看一下陳獻章的學問,再做推薦之念。於是,他即興讓陳獻章提筆來和南宋大儒楊時的《此日不再得》詩。
“此日不再得,頹波注扶桑。躚躚黃小群,毛發忽已蒼。願言績學子,共惜此日光。術業貴及時,勉之在青陽。行己慎所之,戒哉畏迷方……”楊時的這首詩很長,也很出名,曾作為治學格言教育了一代代由宋及明的讀書人。
陳獻章當然對之耳熟能詳,他不假思索,援筆而成一首《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
“能饑謀藝稷,冒寒思植桑。少年負奇氣,萬丈磨青蒼。夢寐見古人,慨然悲流光。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義利分兩途,析之極毫芒。聖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臧。善端日培養,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秕糠。俯仰天地間,此身何昂藏。顧茲一身小,所係乃綱常。樞紐在方寸,操舍決存亡。胡為謾役役,斫喪良可傷。願言各努力,人海終回狂。”
全詩體格雄健,音律開朗,寄寓哲理,議論義理,寫得奇瑰跌宕,情理交融,更因其中深邃的治學之思,宏大的體道之想,深深折服了邢讓。邢讓為之連聲驚歎:“龜山不如也!”並“揚言於朝,以為真儒複出。由是名震京師”。
因邢讓的這一稱讚,朝中為官的一大批知名學者如羅一峰、章楓山、莊定山、賀醫閭皆恨相見陳白沙太晚。給事中賀醫閭甚至在聽到邢讓“揚言於朝”的當天就“抗疏解官”,辭官不做,改為恭恭敬敬跟隨陳獻章做學生。
隨後,在邢讓的推薦下,陳獻章進入吏部當起一個抄抄寫寫的司吏。但因性格耿直,為人端方,得罪了禮部侍郎尹昊,備受其陷害與暗算之後,四十二歲的陳獻章決定返回家鄉。
江門沙白如玉,那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大明朝廷中少了一位下級公務員。
嶺南卻迎回一位曠世的學術宗師。
七。
“江雲欲變三秋色,江雨初交十日秋。涼夜一蓑搖艇去,滿身明月大江流。”這是陳獻章一首抒發自己胸臆的詩作,名為《偶得示諸生》。
取名“偶得”,實是久佇於胸;舉之向學生展示,也是自己對自己的傾訴。
那便是他為人為學中始終抱持的一個理念——以淡遠的襟懷,澄明的心境,以靜應變,萬化自然,如此才不失自然的真趣,才能永葆自己的高貴人格。
與他同時代的學者羅一峰充滿敬意地說:“白沙觀天人之微,究聖賢之蘊,充道以富,崇德以貴,天下之物,可愛可求,漠然無動於其中。”
而黃宗羲卻從中看到了另一種悲壯或崇高:“信斯言也,故出其門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意,其高風之所激,遠矣!”
他的衣缽傳人湛若水便是證明。
湛若水,字元明,弘治七年從陳獻章遊,從此不樂仕進。母親命之出,乃入南京國子監。參加會試時,考官撫其卷歎曰:“非白沙之徒不能為此!”遂以甲榜第二名進士及第,後來,他成為南京國子監祭酒,曆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嘉靖初年,入朝上經筵講學疏,向昏聵的嘉靖帝直言不諱地進諫:“陛下初政,漸不克終。左右近侍爭以聲色異教蠱惑上心。大臣林俊、孫交等不得守法,多自引去,可為寒心。亟請親賢遠奸,窮理講學,以隆太平之業。”
湛若水在繼承陳獻章“天地我立,萬化我出”的心本論基礎上,提出了“萬事萬物莫非心”的觀點,認為“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同時他警告學者:“舍書冊、棄人事而習靜,即是禪學。”黃宗羲認為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是王、湛之學各樹門戶的標誌,而且也是對陳獻章心學的修正與發展。
其實,湛若水的這個學術觀念仍然來自陳獻章。陳白沙曾在予湛若水的信中寫道:“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
湛若水生平所至,必建書院以祀陳獻章,足見他對其師的高山仰止之情。
公元一四八三年,明成化十九年,廣東布政使彭韶、總督朱英集體向明憲宗舉薦陳白沙:“國以仁賢為寶,臣自度才德不及獻章萬萬,臣冒高位,而令獻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寶。”於是,陳獻章又被召至京城,令就試吏部。昔日曾與陳獻章心存芥蒂的權臣尹昊,此時為吏部尚書,為此,陳獻章辭疾不赴,最後用那篇情文並茂的《乞終養疏》感動了憲宗,被授翰林院檢討而歸。
回鄉途中,走到南安時,南安知府張弼對陳獻章先拜官而後辭,頗不以為然,認為這和他的老師吳與弼完全不同,有沽名釣譽之嫌。陳白沙回答道:“吳先生以布衣為石亨所薦,故不受職而求觀秘書,冀在開悟主上耳。時宰不悟,先令受職然後觀書,殊戾先生意,遂決去。獻章聽選國子生,何敢偽辭釣虛譽?”
一個聽從自己內心召喚,率意而為的人,因其言行不合乎世俗邏輯,故最易為世俗所不容。進而,歪曲與誣蔑,造謠與誹謗,便接踵而至了。
陳獻章也逃脫不了這種命運。
但他有自己的應對之策,那就是以平常之心待之。
蕭伯納鐫刻在茶壺上的自警之語是:“他們罵了,讓他們罵去。”陳白沙所持的信條是:“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動自靜,自闔自辟,自舒自卷;甲不問乙供,乙不待甲賜;牛自為牛,馬自為馬。”
舉世加譽,讚揚聲連,於我何幹?
萬夫所指,批評接踵,關我甚事?
在《論學書示學者帖》中,他告誡門人弟子:“諸君或聞外人執異論非毀之言,請勿相聞。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須隱其姓名可也。人稟氣習尚不同,好惡亦隨而異。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見得是處,決不至以是為非而毀他人。此得失恒在毀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毀之人,言之何益!”
誨人不倦、力創新旨、唯務履實的陳獻章,一生清貧,都禦史鄧廷纘曾令番禺縣每月給他送米一石,他卻堅辭不受,說自己“有田二頃,耕之足矣”。
耕讀自足,致力講學,粗衣敝履,飯糲蔬豆,卻始終甘之如飴。將生活簡約化,將人生簡單化,將靈魂豐厚化,就這樣他終老此生。
公元一五〇〇年,弘治十三年,他以七十三歲之齡卒於家中。
“飛雲之高幾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與此山平,置足其巔,若履平地,四顧脫然,尤為奇絕。此其人內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氣浩然,物莫能幹,神遊八極,未足言也。”他曾經要求學生朝著這個方向修煉,漸至臻境。
觀陳白沙一生行跡,他確實已經抵達了這一勝境,令人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