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程顥、程頤:兩翁相對清如鵠(1 / 3)

“洗滌炎埃宿雨晴,井梧一葉報秋聲。氣從緹室葭莩起,風向白蘋洲渚生。”

在琳琅大觀的唐宋詩詞之林,這首題名為《秋》的小詩無聲搖曳,藹然自處,不為任何時代的詩家所注目。讀過它的人很少,讀懂它的人就更少而又少。

細細品啜,會在這貌似狀景繪秋、設筆散淡的字詞之間,窺見蒸騰其中的一股衝和靜穆、雍容雅正之氣。

那就是彌漫於整個宋代學術天空的性理之氣。

宿雨滌空,洗盡萬千塵埃,最後俱化為匍匐在井台上的片片梧桐樹葉。是在暗喻經曆了長期竟說紛紜的北宋理學,終於在一場驅雜除埃的秋雨之後,標定正音,一葉示秋。這股性理之氣起自鬥室,卻以化生萬物的勁力吹向大地蘋洲,最後秋風風人,秋雨雨人。

這是何等自負的學術自認!放眼宋代詩詞界,除了他沒有誰可以有這樣恬淡衝和的口吻。

不錯,詩作者就是程顥。

程頤曾放下弟弟身份,用一個學術大師的專業眼光來審視其死去的胞兄程顥:“先生生於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喘,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複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

這個“千四百年”指的是距離孔子的時空長度,暗含著程顥繼孔子道統。其實,程頤寫給亡兄的碑文,也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一人而已”修正為“二人”更為允當。

來看看《宋史·道學列傳》畫就的儒學傳承脈係圖。

文王、周公既沒,孔子……退而與其徒定禮樂,明憲章,刪《詩》,修《春秋》,讚《易象》,討論《墳》、《典》,期使五三聖人之道昭明於無窮……孔子沒,曾子獨得其傳,傳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沒而無傳。兩漢而下,儒者之論大道,察焉而弗精,語焉而弗詳,異端邪說起而乘之,幾至大壞。千有餘載……仁宗明道初年,程顥及弟頤實生,及長,受業周氏,已乃擴大其所聞,表章《大學》、《中庸》二篇,與《語》、《孟》並行,於是上自帝王傅心之奧,下至初學入德之門。融會貫通,無複餘蘊。

在這個橫跨一千四百多年的學術史譜係中,程顥、程頤兄弟二人赫然居中,上承孔孟餘緒,下啟後世風氣,他們並肩站定為中國儒學學術史中一座不可替代的重要裏程碑。

具體在北宋這程,經過胡瑗、孫複、石介“宋初三先生”的發端,後經周敦頤、張載、邵雍等人推進,宋代理學整體思維大體形成,而作為一種完備而成熟的學術體係,則要等待程顥、程頤兄弟來攜手完成。

他們於“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之中,廣采博蓄,察微發隱,參天悟地,心與物同,然後聚徒授課,遍撒學種,開辟了儒學新的紀元。

自此,二程締造的洛學遂成為萬世經術鬥杓,自春秋誕生的中國儒學經過兩漢經學的繁榮之後,又迎來了第二個陽光明媚、萬鳥和鳴的春天。

無疑,程姓兄弟是這個春天的使者。

一。

上帝總喜歡在一個特殊的時間段裏,紮堆般締造出一批人類永恒的大師。集體綻放,又相繼隕落,然後是漫漫萬古長夜,讓人們慵倦的眼神,期待不知何年才又會出現的璀璨夜空。

公元前六世紀中葉就是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釋迦牟尼大孔子十五歲,赫拉克利特又小孔子二十一年,具體出生年月不詳的老子,與孔子也曾有過清茶嫋嫋的促膝交談。東西方人類傑出的思想大師在那一刻奇跡般地集體降臨。

北宋仁宗年間也是這樣一個黃金期。文學“唐宋八大家”之中除了唐朝的韓愈、柳宗元,其餘六位全部生活於此時。更讓人吃驚的是在這個時期,出現了許多對兄弟學術雙子座。張載、張戩;蘇軾、蘇轍;程顥、程頤,兄弟聯手,成雙結對。

對前兩組兄弟來說,哥哥過於耀眼的光芒遮掩了弟弟本有的輝澤,使得兄弟並不同輝,而程顥、程頤卻以並蒂雙葩的方式綻放,二人並駕齊驅,遂成等量齊觀。

由於共同的理學主張和思想,相同的理學造詣與影響,在後人眼裏,他們已不再是兩個人,而就是一個渾然不可分割的學術整體。於是他們往往被人稱為二程。

即使放在世界文明史裏,這對兄弟也都堪稱奇跡。

程顥,字伯淳,人稱明道先生,生於公元一〇三二年,宋仁宗明道元年,卒於公元一〇八五年,宋神宗元豐八年。

程頤,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生於公元一〇三三年,宋仁宗明道二年,死於公元一一〇七年,宋徽宗大觀元年。

相差一歲的兄弟倆,一前一後,相約牽手來到這個世界。

程家世代官宦。二程高祖程羽曾跟隨宋太祖趙匡胤南征北戰,在宋太宗時,官至兵部侍郎,曾祖程希振任尚書虞部員外郎,祖父職開封府儀同三司吏部尚書,父親程珦為官為學均很出眾,《宋史》評價其說:“珦慈恕而剛斷,居官臨事孜孜不倦,溫恭待下,率以清慎。”

每一個偉大的人物背後都有著一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這個人不是妻子,而是教子有方的母親。

二程的母親侯氏,係精通儒學的尚書比部員外郎侯道濟之女。她靜雅賢淑,有知人之鑒。為勉勵二程好好讀書,她在幼年兒子們的書本上寫下“吾惜勤讀書兒”。

針對兩個兒子各自的性格特點,她又分別在程顥、程頤的書本上寫下量身定做的勵誌之語。程顥幼年名延壽,母親寫給他的是:“殿前及第程延壽”,寫給小程的是“處士”。後來,二人分別用自己的成長軌跡驗證了其母的早年預斷。

知子莫若母!程媽媽的視野如果再開闊一些,她應該用蠅頭小楷為兒子們共同寫下“理學宗源”。但那樣就讓人不可信了,如同嶽母在兒子背上鮮血淋漓地刺下“精忠報國”,總讓人覺得有些泛政治化,被戲劇化的意思。

同時期的蘇洵也是一位眼光獨到的父親。他為兩個兒子分別取名軾、轍。他在《名二子說》中說:車輪、車輻、車蓋和車軫,都是車子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軾隻是車前用作搭手的橫木,無關緊要。蘇東坡從小生性曠達,性格外向,其父以此告誡他要像“軾”一樣放低身段,不鋒芒畢露。次子蘇轍性格乖順平和,為其取名“轍”,取意為可以免禍。

觀蘇軾、蘇轍二人生平,其性格真如乃父所言,蘇軾一生曠達不羈,蘇轍含蓄深沉;蘇軾競相樹敵,於黨爭中不知自保,落得一生坎坷,蘇轍仕宦生涯卻要穩當順利得多,一切都如老蘇當初的預料。

有意思的是,程氏兄弟間的情誼也與蘇氏兄弟相仿。

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回顧乃兄一生:“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製,和而不流。忠誠貫於金石,孝悌通於神明。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測其蘊,則浩乎若滄溟之無際。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

從中不難看出,他們之間已遠遠超越了兄弟私情的相互雅敬之誼。

蘇轍在《東坡先生墓誌銘》中說:“扶我則兄,誨我則師。”將蘇軾看作亦兄亦師。蘇軾則在寫給好友李常的詩中說:“嗟餘寡兄弟,四海一子由。吾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是吾兄弟,更是賢友生。”

二蘇之間那種“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惺惺相惜,彼此依戀,臨終絕命都發願“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的兄弟之愛,相信在二程之間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會更加深切,更加密茂。

有所區別的,也許隻是內重涵養、外鄙文辭的二程,羞於用二蘇弟兄那樣的率真言詞啟齒表達罷了。

天才在其幼年,不是大拙便是大慧。

據《宋元學案·明道學案》記載,程顥於尚不會言語時,便展示了他非凡的記憶力,“數歲,誦詩書,強記過人。十歲能為詩賦”,“十二歲,居癢序中,如老成人,見者無不愛重”。朱熹在《伊川先生年譜》中也說程頤:“幼有高識,非禮不動。”

安穩,持重,敬篤,是二程性格上的共同特點,這也是一切學人成長的必備先決條件。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這是程顥在詩中自況,也是程頤的精神肖像。

二。

一陣偶然的輕風,將一粒鬆樹的種子吹來,恰好落定在岩石的縫隙,而那裏恰好有一點供生命發育的泥土,於是,一株勁鬆最後破石而出,直指雲天。

誰會說一個偉大人物的形成,不是在其生命早期受到過類似種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影響,而最終決定了他的人生走向?

幼年的伏爾泰遇到了夏托納夫神甫,神甫教他讀不可知論者盧德所寫的攻擊宗教的《摩西亞特》,正是這首詩在伏爾泰心中播下了懷疑論的種子,啟發他厭惡宗教狂熱,勇敢蔑視一切精神權威。

公元一〇四六年,時任大理寺臣兼南安通守的程珦聞聽南安軍司理參軍周敦頤之名,過而相見,“視先生氣貌非常人,與語,果知道者”,因與為友。

朱熹為此說過:“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過人,見其有山林之誌,則以為襟懷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唯程太中知之。”深為歎服之中,程珦隨即將兩個兒子送至周先生府上,拜周敦頤為師。

雖然他們師生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僅有數月,但周敦頤的教導卻如春風化雨,自此在二程心中生根發芽,影響極為深遠。

周敦頤上承“宋初三先生”的批判性思考,創造性地吸收道家思想,以《周易》“太極”為主體,糅合無極、無欲、主靜等概念,創造出一個邏輯範疇的宇宙範式,為理學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基礎。

真正影響了二程的是周敦頤的無欲、主靜理念。正如《宋史·道學列傳》中說程顥:“自十五六時,與弟頤聞汝南周敦頤論學,遂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誌。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多年之後,程顥仍頗有感觸地說:“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是周敦頤讓他們找到了“孔顏樂處”。

程頤更因周敦頤的教導,後來寫出一份讓另一位大儒十分吃驚並讚賞不已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