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張載:在窮理盡性中為天地立心(1 / 3)

匍匐在大地的長河,奔流不息,浩浩東逝,千年如斯。

裹挾著人類前行的文明之河,其進程卻並不勻速,很多時候它停滯不前,在漩渦之中毫無方向感地團團打轉,更有很多時候,它甚至不進反退,在逆流而下中無奈喘息。而隻有在極少的時刻,因了極個別人的出現和推動,它才以跨越之勢突出重圍,飛流直下,漱石濺玉,流淌出一派酣暢恣肆。

公元十八世紀的歐洲便很典型。

相對於人類漫長的文明演進過程,區區一百年的公元十八世紀又實在太短暫了,但你無法理解,就是在這個短暫的時期,天才雲集,大師竟現。發現萬有引力的牛頓出現了,發現磁變電的法拉第誕生了,發明紡織機的哈格裏沃斯與發明蒸汽機的瓦特也相繼趕來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集體亮相在科學的舞台上,然後憑借各自的聰明才智,將這個舞台營造得五彩繽紛,璀璨奪目。

公元十一世紀的中國也很相仿。

當發端並全盛於兩漢的經學,曆經漫長而持續的時光淘滌,在佛學與道教的雙重擠壓下,氣喘籲籲地走到北宋,感覺難以為繼時,一群卓然不群的儒學大師集體悄然降臨。

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他們並世而立,彼此在生活中與學術上又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朱熹用“五星聚奎”來表達他的驚訝與敬慕。黃百家也充滿驚奇地說:“周程張邵五子並時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聚奎之占可謂奇驗。”

正是在他們的努力下,以注解經學為研讀風潮的儒學陡然一變,從此走向了窮理盡性的理學之途。這個理學譜係很嚴整,名單還可以開列得更為豪華。

胡瑗、孫複、石介“宋初三先生”首啟舍棄傳注、直探經義的儒學研究範式革命;繼之以範仲淹、歐陽修將儒家憂世情懷與現實體用相結合,激勵士大夫崇尚風節,學以致用,倡導“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的自由議論風氣;然後是邵雍、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北宋五子”,於性道微言久絕之後,直追孔孟原旨,本乎於心,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

他們彼此呼應,又獨立用心,相互交構,又深自發明,最終使得理學風起雲湧,蔚然大成。

晚邵雍九歲,小周敦頤三歲,又長程氏兄弟十幾歲的張載,在其間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學術奠定地位。

將天下讀書人從埋頭經典、皓首群經中拽將出來,轉而求諸性理,進行天地人哲學思辨,在這場學術轉型革命中,“北宋五子”各有建樹。邵康節以象數為基礎,參以抽象義理,先驗性獨創元會運世史綱,周敦頤則將道家宇宙論與儒家易學相結合建立了天人一本論,二程吸納釋家本體論,通過自己妙悟神契創立了理一無論。

張載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站在自然科學和傳統“易學”基礎上,首創天人一氣宇宙本體論。在以氣為本的基礎上,將人與自然、世界合而為一。這樣,從天道觀到人性論,再到倫理哲學,就巍然矗立起氣一元的哲學化儒學新體係。

因了張載發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種天地同我的朗闊儒者胸次,與慨然自任的普世擔當情懷,從此在千載之下的讀書人心中紮根,並鬱鬱蔥蔥。

二程對張載佩服不盡,他們將這位理學的重要奠基者許為孟子之後儒家第一人。程顥說:“橫渠道盡高,言盡醇,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程頤說:“明理一而分殊,擴前聖所未發,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自孟子後蓋未之見。”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認為,東方張載的“太虛即氣”論與西方笛卡爾的“以太”論同出一想,是關於宇宙形態的最早科學論述。

一。

張載,字子厚,人稱橫渠先生。祖籍大梁(開封),公元一〇二〇年,宋真宗天禧四年出生於長安,後舉家遷徙至鳳翔郿縣(今陝西眉縣)橫渠鎮,並在此定居,於此聚眾授徒,創立關學學派,公元一〇七七年,宋神宗熙寧十年卒。

他出生在一個宋朝普通的中下等官宦之家。祖父張複在宋真宗朝曾任給事中、集賢院學士,父親張迪天禧年間曾就職於長安,作為張迪遊宦的副產品,張載於長安呱呱墜地。

公元一〇二三年,宋仁宗天聖元年,張迪以殿中丞官職移知涪州(今重慶涪陵),咿呀學語的張載又晃著大頭,無可選擇地跟隨父親來到涪州,體驗起榨菜與辣椒、“五經”與“六藝”雙重炮製的幸福童年。

與幼年周敦頤所經受的不幸完全相似。公元一〇三四年,張迪因病死於任上。十五歲的張載與五歲的弟弟張戩陪同寡母,越巴山,奔漢中,出斜穀,意欲護送父親靈柩歸葬故鄉開封。走到陝西眉縣橫渠鎮時,因前方發生戰亂,契丹人元昊率兵侵擾宋地,無法前行。

兵火斷路,望鄉難歸,那該是宋人吳潛筆下的一籌莫展:“泛梗浮萍無定準,怕吳鱗楚雁成離阻。歌未了,恨如縷。”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將父親張迪安葬於橫渠鎮南大振穀迷狐嶺上,全家就此擱淺於橫渠。

這個默默無名的所在,卻因此在北宋成為與洛陽齊名的學術重鎮。

葉落不能歸根,這是前涪州知州張迪的不幸;隨手插柳綠色成蔭,這又是橫渠小鎮的大幸。以個人之小不幸能換取一個地域的大榮光,長眠於此的張迪先生應該含笑九泉了。

張載在這裏度過了他人生中重要的青春期。

與同時期的讀書人不同,他十五歲後的青春沒有傾瀉在書桌上,而是與豪客交遊,騰躍在刀槍弓箭相伴的練武場上。全祖望在《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中說他:“先生少孤自立,誌氣不群,喜談兵,因與邠人焦寅遊。當康定用兵時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許。”

自契丹改元重熙,元昊嗣位之後,便開始持續不斷地對宋朝進行侵略騷擾,而且愈演愈烈,大宋的西北之地因此不堪其擾。國難當頭,張載不以個人前程為計,毅然離開自己喜愛的書桌,以從戎殺敵、建功立業為人生誌向,這其實已經過早展示了他勇於擔當、以天下為己任的豪闊胸次。

寶元元年,公元一〇三八年元昊建西夏國自稱皇帝以後,調集軍馬侵襲宋朝延州(今延安),到康定元年,公元一〇四〇年之時,延州北部的數百裏邊寨已悉數被西夏軍洗劫。邊疆簸蕩,朝中震動,舉國恐慌。在此情況下,宋仁宗派範仲淹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兼知延州。

於是二十一歲的張載第一次出現在了範仲淹麵前。

他到延州上書範仲淹,提出自己強邊固防的九條具體軍事主張:清野,回守,省戌,因民、講實,擇帥、擇守、足用、警敗,陳述自己的見解和意見,並打算與焦寅一同組織民兵武裝,奪回被西夏侵占的洮西失地,為國家建功立業。

在詩裏他如此自況:“有客狂且淳,少小愛功名”,“風塵三十六,未做萬人英”,有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強烈濟世情懷的範仲淹,聽罷其言、觀完其人之後,對張載大為激賞。

心中是對麵前這個英武而豪氣的青年的認同與讚賞,表達出來的卻是酷冷與責讓:“公知其遠器,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手《中庸》一編授焉。”

看到一匹踢踏飛塵的千裏馬卻有耕牛之想、馱驢之願,真正的伯樂哪裏能不斥責它呢?

公元一九四三年,國民中央政府在各大院校招募知識青年參軍,同濟大學學生報名相當踴躍,而傅斯年領導下的中央史語所卻無一人響應。後來,著名考古學家、海歸博士吳金鼎執意要從軍,傅斯年得知後極力勸阻,並加以挽留,最後還是無奈地看其離開李莊。在當時的學界,沒有誰比傅斯年更血性、更愛國。但他知道將一個考古學家放在戰場上衝鋒陷陣,遠不如讓他在書齋裏搜羅爬剔搞研究更能體現其對國家民族的價值。

範仲淹就是這樣想的。

與其說範仲淹欣賞張載的策略,不如說他更欣賞張載慨然自任的儒者情懷,以及字裏行間透露出的頗具遠器的學術根基。

作為曾經主持應天學府,畢生主倡興學隆教,始終以極大的熱情與儒林中人款接,並予以周濟及積極舉薦的當世文宗,範仲淹對教育傾注著自己無限的關切之情。

他曾培育出大儒石介,提攜過大儒胡瑗,襄助過大儒孫複,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位學術大師級人物,隻是繁忙的政事掩蓋了其學術的光芒。自然,他會對張載有著更為清晰的學術打量,因而也有著更為殷切的遠大期盼。

善教者,最重要的是善發人心。手書一編《中庸》送給張載,這其中就飽蘸著贈者的良苦用心。

範仲淹似乎很善於向他喜歡的青年贈書,以此激勵對方。他贈給狄青的是《春秋》,送給孫複的也是《春秋》,此次交給張載的卻是《中庸》。

在儒家經典中,《中庸》一書因其哲理思辨性和嚴謹體係性,成為《四書》中最難讀懂且最難體會的一部書。朱熹就“四書”讀書之法講過:“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他認為,《大學》易曉,宜先看;《論語》即實,但言語散見,初看亦難;《孟子》有感激興發人心處;《中庸》難讀,看三書後方宜讀之。

為進一步鼓勵年輕的張載,公元一〇四二年範仲淹在慶州築大順城竣工前夕,又邀請張載至慶州,撰寫下《慶州大順城記》。

兩年後,當謫守巴陵的滕子京重修嶽陽樓後,範仲淹應約寫下膾炙人口的《嶽陽樓記》,遂成千古傳唱的名篇。一代文宗範仲淹卻將自己築城之後以記其盛的重要文事交給名不見經傳的張載,也可見其對張載的器重之甚,愛護之切。

張載當然懂得這位文化前輩的用意。

自聽到範仲淹教誨,幡然醒悟的張載從此盡棄豪傑功業,從範仲淹所贈的這編《中庸》入手,專心致誌於聖賢之道。“載讀其書,猶以為未足,又訪諸釋、老,累年究極其說,知無所得,反而求之‘六經’。”(《宋史·道學列傳》)。

從公元一〇四〇年到公元一〇五七年,在長達十七年的苦讀冥思之中,他一直帶著自己的追問暢遊在儒、釋、道三教的知識海洋中。先由《中庸》拾階而上,推門入院,然後登堂入室通讀儒經。在仍感覺不足之後,繼而旁涉佛經道典,但累年盡究其說卻無所得之後,他再次複歸於儒家六經,求之於《六經》,最後形成了自己圓潤無礙的理學學說。

仔細看,張載走過的這一徑三折的為學之路,深深吻合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三境:“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為道愈深,見道愈明。

無論是人生,還是學問,三十八歲的張載都走到了他的人生第三境。

二。

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一〇五七年,張載以三十八歲的年齡受到歐陽修欣賞,與程顥、蘇軾、蘇轍一起考中進士。

相對於小他十歲,卻又早他四年進士及第的弟弟張戩,這一切對他來說來得的確有些晚,而且應該讓做哥哥的他覺得很難為情吧。

不會的。因為在真正的學人眼中,他看重的是對方的學術高度,而非官場職位;他注重的是體道全聖的自我進取程度,而不是世俗社會的職稱或頭銜。所以,少年即進士及第的石介會以無比虔誠的態度,向屢試不中的孫複躬身拜師;所以,年長的郴州郡守李初平會向自己年輕的下屬周敦頤虛心請教。

聽聽張載是如何向他人說張戩的:“吾弟德性之美,有所不如。其不自假而勇於自屈,在孔門之列,宜與子夏相後先。”“吾弟,全器也。然語道而合乃自今始。有弟如此,道其無憂乎!”在對弟弟的全麵審量中,有肯定,也指出其不足,有表揚,還有激勵。話語之中所透露的口吻,不光是一個哥哥對弟弟的認可與期待,更多的是一個前輩學人對晚近後生的期盼與鼓勵。

“吾道自足,何事旁求?”這是張載的學術自認與人格自信。

進士及第後在京候詔待命之際,受宰相文彥博之邀,張載於開封相國寺裏舉辦起學術講座。講座的場麵甚是宏大,他端坐在特設的虎皮椅上侃侃開講《周易》,一時聽者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