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眾之中就有時年二十四五歲的程顥、程頤兄弟。
脫脫在《宋史·道學列傳》中記錄下這個場麵:“嚐坐虎皮講《易》京師,聽從者甚眾。一夕,二程至,與論《易》,次日語人曰:‘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撤坐輟講。與二程語道學之要,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於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這是段表述不夠清晰的話,後人又多以程朱為理學正朔,有意抑損張載,所以搞出不少歧義。
事實是,張載與二程探討《周易》之後,認為二程深明《易》道,並深為佩服,於是自謙地說了一句“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然後撤椅罷講,以示自己對學問的虔敬。同時,在與二程論性談理之後,他又用一句充滿自負的“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來點撥二程道學之要。
張載曾寫過一首題為《聖心》的哲理詩,可以看作他理學成長道路上的重要心得:“聖心難用淺心求,聖學須專禮法修。千五百年無孔子,盡因通變老優遊。”
正是在張載的指點之下,二程於是“盡棄”此前廣泛旁涉的佛道“異學”,專注於儒道,學問自此粹然無雜,“淳如也”。
脫脫在《宋史》中的錯誤與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的錯誤一樣,都認為是張載因見二程,誠服於後者,於是盡棄異學,變得淳如起來。
其實,從程顥對張載的評價中就可以一眼分曉其中曲直。程顥曾評價張載的《西銘》說:“孟子之後,隻有《原道》一篇,其間言語固多病,然大要盡近理。若《西銘》,則是《原道》之宗祖也。《原道》卻隻說道,遠未到《西銘》意思。據子厚之文,醇然無出此文也。自孟子後,蓋未見此書。”
有人問程顥張橫渠此人若何,程顥的回答是:“橫渠道盡高,言盡醇,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程頤在《答橫渠書》中也說:“觀吾叔之見,誌正而謹嚴,深探遠賾,豈後世學者所嚐慮及。”二程對橫渠的敬慕之情溢於言表。
抑張抬程的始作俑者是呂大臨。呂大臨,字與叔,先為張載弟子,張載死後,他又投到二程門下,曾作《橫渠先生行狀》。
全祖望在《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中說:“呂與叔作《行狀》,有‘見二程,盡棄其學’之語。伊川語和靖曰:‘表叔平生議論,謂頤兄弟有同處則可,若謂學於頤兄弟,則無是事。頃年屬與叔刪去之,不謂尚存斯言,幾於無忌憚矣!”
一句毫無來由,讓被誇者都感覺肆無忌憚的曲筆,就這樣以訛傳訛在了史書之中。
也就是從這年開始,張載走入仕途。他先受任祁州(今河北安國)司法參軍,不久遷移任丹州雲岩縣令(今陝西富縣雲岩鎮),後遷任著作佐郎。
在做地方官時,他高舉“敦本、善俗為先”的為政理念,講究民風民德教育,積極推行仁德之政。每月,他都要在縣衙置辦酒食,召集鄉裏年高德著的老人前來聚會,而且親為勸酬,以自己的行動帶動民眾懂得養老尊長之義。席間,他向老人們噓寒問暖,仔細詢問民間疾苦,還向老人們提出訓誡子女的道理。
可以看出,他的施政思想就完全來自孔子的諄諄教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在《牧牛兒》詩中,張載以牛喻民,淺顯而深刻地抒發了自己視民如傷的仁者情懷:“牧牛兒,放牛莫放澗水西,澗水流急牛苦饑。放牛莫放青草畔,牛臥得劃兒異懶。隨牛莫著鞭,幾年力作無荒田,雨調風順租稅了,兒但放牛相對眠。”
一個綺思無限的詩人,可以將他的治下經營成一首曼妙的詩;一個殘暴蠻橫的屠夫,可以將他的治下鬧騰成怨聲載道的人間地獄;一個懷仁布德的哲人,可以將他的治下打理為一派和諧共融的文質彬彬的社會。
三。
宋神宗熙寧二年,公元一〇六九年,經禦史中丞呂公著薦舉,張載入朝。
張載的入朝與王安石的登台,有著同一深刻的社會與政治背景。
自範仲淹“慶曆新政”失敗之後,北宋王朝陷入了重重危機之中:官僚機構龐大臃腫,冗員成堆,統治者驕奢淫逸,賣官鬻爵成風;國家財政入不敷出,橫征暴斂下帶來的社會動蕩也越來越強烈。宋英宗在位時就曾針對冗官、冗兵、財政匱乏等嚴峻的現實問題發問:“積弊甚眾,何以裁救?”但因曹太後總攬朝政,後來,又得不到首相韓琦、副相歐陽修、樞密使富弼等人的改革成效,他隻能將這個問題移交給兒子趙頊,即宋神宗。
宋神宗尚為太子時,就已經清醒地認識到這些問題,因而在公元一〇六八年甫即位,便力主改革,希望通過大刀闊斧的政治和經濟等係列製度的改良,重整趙家江山,實現國家的興盛與繁榮。
王安石於是脫穎而出。早在嘉祐四年,公元一〇五九年,他就上《言事書》,針砭政弊,並提出改革意見。當時雖未被朝廷采納,但因代表了要求改革者的共同心聲,其聲望在朝野日益隆盛,盛名久傳天下。後來“熙寧變法”的最強烈反對者司馬光,此時都說隻要啟用王安石,“則太平可立致,生民鹹被其澤”。
因而,宋神宗一上台,即召王安石赴京。熙寧二年,公元一〇六九年二月,王安石才意氣風發地來到京師,任參知政事。他以創設變法改革指導機構“三司條例司”為標誌,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
就是於此時,張載與王安石一前一後幾乎同時走進汴梁,受到宋神宗召見。宋神宗見張載,其實就有叫他協助王安石改革的意思。
宋神宗問張載治國之道,張載回答:“為政不法三代,終苟道也。”聞之甚悅的宋神宗欲當場委予重任:“卿宜日見二府議事,朕且將大用卿。”張載卻婉言拒絕了:“臣自外官赴召,未測朝廷新政所安,願徐觀旬日,繼有所獻。”
不因最高統帥的破格重用而受寵若驚,也不為此欣喜若狂,甚至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隻有具有健全人格的人,才會在寵信、重用驟然來臨時,表現得如此散淡,如此沉穩,如此不為所動。
你的繡球砸中了我,但我未必就中意繡樓上的你!雖然周圍的人群是如此羨慕被幸運砸中的自己,甚至在羨慕之餘,還滋生出普遍而強烈的酸或恨。
張載表示要先觀察一下。他要看看王安石推行的新政措施到底是些什麼。如果合乎自己的仁政主張,那麼就欣然應命;如果與自己的為政原則相悖,那必須將自己的才能卷而懷之,拂袖而去。
同年十二月,宋神宗任張載為崇父院校書。在此期間,王安石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超常勇氣開始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
王安石在《後元豐行》中這樣自豪地寫道:“麥行千裏不見土,連山沒雲皆種黍。水秧綿綿複多稌,龍骨長乾掛梁梠。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百錢可得酒鬥許,雖非社日長聞鼓,吳兒蹋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
這不是虛飾。客觀上來說,王安石主持下的熙寧改革,通過係列行之有效的舉措,打擊了豪強兼並土地、偷漏稅的弊端,減輕了農民的稅賦負擔,增加了國家財政收入,發展了農田水利事業。到元豐年間,北宋又一度出現了經濟複蘇、社會繁榮的大好景象。同時期學者陸佃就說:“迨元豐間,年穀屢登,積粟塞上蓋數千萬石,而四方常平之錢不可勝計。”
但王安石的改革卻遭到了以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的普遍反對。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中間不光包括邵雍、程頤、程顥、周敦頤等碩學鴻儒,甚至還包括“慶曆新政”中的改革派韓琦、富弼等在政界呼風喚雨的三朝元老。
一項利國利民的改革,怎麼會招來如此眾多且相當正派人物的集體抵製呢?
首先,改革觸動了絕大多數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其次,由於王安石的執拗個性、嚴厲打擊排斥異己,以及用人草率失察等問題,造成了有話語權者的空前反對,噓聲一片;其三,由於改革方法簡單甚至粗暴,的確存在著如司馬光所指責的“與民爭利”、“惹是生非”等問題,因而反對聲浪鋪天蓋地。
但引發學界名流強烈抵製的最重要原因,卻是思想上的爭鋒。
為了推行新法,王安石於執政之初即推行自己的“新學”,頒布《三經新義》,希望以官方的強製姿態來控製意識形態。由於“新學”被推行於改革的科舉製中,“一時學者莫不傳習,有司純用以取士”。
如此,王安石的“新學”從內容與實質上便與道學所倡導的舍傳就經、重新回歸儒學原旨,唱起對台大戲。程顥就明確指出:“今異教之害,道家之說則更沒可辟,唯釋氏之說衍蔓迷溺至深……然在今日,釋氏卻未消理會,大患者卻是介甫之學……介甫之學壞了後生學者。”
如此,便不難理解張載也站在反對陣營中了。
王安石想求得張載的支持,在一次見麵中,王介甫向張衡渠說:“新政之更,懼不能任事,求助於子何如?”張載的回答綿裏藏針:“朝廷將大有為,天下之士願與下風。若與人為善,則孰敢不盡?如教玉人追琢,則人亦故有不能。”
話中有話,張載的不合作態度其實已經表達得相當鮮明。王安石於是對之反感,張載欲辭去崇文院校書職務,未獲批準。不久,他被派往浙東明州(今浙江省寧波)審理苗振貪汙案。其實,這已經表明王安石政權將張載棄之不用了。隻是,張載的境況稍好一些,沒有像呂公著被貶潁州,趙抃被貶杭州,程顥被貶為京西路提點刑獄。
公元一〇七〇年,張載辦案完畢回朝,弟弟張戩卻被貶出京。原因也是他激烈反對王安石變法。
張戩此時為監察禦史裏行,他上書請罷條例司,因詣中書,極陳其事,辭氣甚厲。王安石以扇掩麵而笑。張戩怒曰:“參政笑戩,戩亦笑參政所為事耳!豈惟戩笑,天下誰不笑之者?”王安石也沒有因被當麵冒犯而過分打壓對方,隻是貶其為公安縣令。
“雞鳴嘐嘐兮台懷憂,兄弟表裏兮台心求。黃金門,白玉堂,置酒愷樂,榮華有光。桃傷李僵,爾如或忘。”弟創兄痛,桃傷李僵,張載用這首《雞鳴》表達了自己此時愁苦的心境。
朋友紛紛被貶,弟弟再遭驅逐,我還在這裏幹什麼呢?於是,張載托病為由,辭官返回眉縣橫渠鎮。臨行前,他寫下《別館中諸公》詩一首向同僚告別:“九天宮殿鬱岧嶢,碧瓦參差逼絳霄。藜藿野心雖萬裏,不無忠戀向清朝。”
詩中沒有一絲與同僚的依依惜別之意,隻是在向執政的王荊公委婉致意,一句“藜藿野心雖萬裏,不無忠戀向清朝”,是在退路上撒花,反映出其複雜的自保平安的心理。
其實,張載太小看王安石了。從王安石對待司馬光、蘇軾等政敵的態度上看,王安石不失為一個磊落君子。
四。
終於,他又回到了屬於他的書齋裏。
公元一〇七一年,五十二歲的張載回到闊別已久的眉縣橫渠。一方麵,他苦研經典,妙思性理,做自己的學問研究;另一方麵,創辦橫渠書院,聚眾授徒,宣講自己的新儒學。
一時間,向來寂靜的關內小鎮橫渠驟然熱鬧起來,書聲琅琅,大雅傳誦,弦歌不衰。四方之士絡繹於途,紛紛前來求學聽講,呂大鈞、呂大忠、呂大臨、蘇昞、潘拯、邵清、範育、田腴、薛昌朝、劉公彥、李複等大批北宋知名學者出入其間,將這裏營造得雲蒸霞蔚。《宋元學案·呂範諸儒學案》就說:“橫渠(張載)倡道於關中,寂寥無有和者。先生(呂大鈞)於橫渠為同年友,心悅而好之,遂執弟子禮,於是學者靡然知所趨向。”
關學的特色在於注重“學以致用”,從事經史,以實用為貴,以涉虛為戒。這集中表現為他們對兵法、井田製等積極用世的學習主張上。
北宋之後,關學漸歸衰熄。王夫之曾指出原因:“張子斅學於關中,共門人未有殆庶者,而當時巨公耆儒,如富(弼)、文(彥博)、司馬(光)諸公,張子皆以素位隱居,而末由相為羽翼,是以共道之行曾不得與邵康節之數學相與頡頏,而世之信從者寡。”沒有像洛學那樣依靠於以富、文、司馬為代表的豪族集團,這是關學日後異於洛學而衰亡的社會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