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遠不是自己的主宰。
赳赳武夫關羽想不到,自己會在未來成為站定於神龕裏的一尊財神,整日繚繞在癡迷發財的善男信女的香煙之中。
彬彬文士鍾馗也想不到,自己會在身後成為年畫中相貌奇崛的英雄,幹起悟空本行,來為群眾捉鬼降妖,驅邪禳災。
而在廣有信眾的中國卜筮預言文化陣營裏,邵雍享有至高無上的“祖師爺”地位。偽托其名的預測身後九百年曆史的十首《梅花詩》更因字字印史,句句有證,被人津津樂道,傳得神乎其神。而《梅花易數》,也與劉伯溫的《燒餅歌》、袁天罡的《推背圖》、諸葛亮的《馬前課》、薑太公的《乾坤萬年歌》……一並成為荒誕欺世的方士們高舉的旗幟。
一。
其實,這哪裏是他呢?
如同畢生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身後卻被漢魏的王肅塑成前知五百年、後曉五百年的素王;始終教導人“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的老子,卻被唐朝的李治封為太上玄元皇帝,都屬於一樣的無奈。
法朗士就說:“生為一個偉大的人物,實在是種大不幸。在活著時他備受苦痛,而死後,又硬被不相幹的人作弄,最終使自己變成與己毫不相幹的人。”
真實的邵雍,是位精通儒家經典,堅執中庸行世,將儒家的人道觀、價值觀與道家的天道觀、認識論巧妙融合於一體,貫通在易理之中的宋朝理學開創人。
與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並稱“北宋五子”,他自由出入於儒道之間,以象數為基礎,參以抽象的義理,建構了縝密的宇宙論圖式,從而完成了“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裏人物”的龐大“先天易學”體係,開宋代圖學先河。
同時,他通過妙悟神契,先驗性地獨創元會運世史綱,並以此為坐標係,遠遠超越所有曆史學家筆下的曆史紀年,為鴻蒙未解的遠古世係一一厘定出清晰秩序。
哲思是那麼古奧,話語卻如此簡易;學理是那麼深邃,處世卻如此淡泊;道義是如此堅執,做人卻如此舒放……就這樣充滿矛盾卻又圓融無礙地貫穿在邵雍的為學與做人之中。
程頤說他乃“振古之豪傑”,胸中所持“內聖外王之道”。
朱熹對邵雍也佩服不盡。有學生問:“康節心胸如此快活,如此廣大,如何得似他?”回答是:“他是甚麼樣做工夫!”
又有人向朱熹說:“近日學者有厭拘檢,樂舒放,惡精詳,喜簡便者,皆欲慕邵堯夫之為人。”這是否能效仿到呢?朱熹對之不屑一顧:“邵子這道理,豈易及哉!他腹裏有這個學,能包括宇宙,終始古今,如何不做得大、放得下?今人卻恃個甚,複敢如此!”說完,又充滿尊敬地誦邵康節詩“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伯大鋪舒”。
可以相見,能讓程頤、朱熹躬身折腰如此的人,他該是怎樣一種風貌?
邵雍,字堯夫,一生追求放心自適,自稱安樂先生,因曾居讀於蘇門山百源之上,世稱百源先生。生於公元一〇一一年,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卒於公元一〇七七年,宋神宗熙寧十年,死後諡號康節,故世稱邵康節。
《宋史·道學列傳》載:“其先範陽人,父古徙衡漳,又徙共城。雍年三十,遊河南,葬其親伊水上,遂為河南人。”
與邵雍同時代的學士陳繹,曾為邵雍父親邵古作《宋隱君邵子啟賢公諱古墓誌銘》,從中可以考見邵雍的祖上源流、出生及輾轉行狀。
《墓誌銘》雲:“君諱古,字天叟,其姬姓,出自召公,別封燕,世為燕人不絕,祖諱令進,善騎射,曆事太祖皇帝,以軍校尉,老歸範陽,戎難避居上穀,又徙中山,轉衡漳而家焉,父諱德新,讀書為儒者,早卒。君生衡漳,才十一歲而孤,能事母孝,力貧且養,長益好學,必求義理之盡,餘二十年,而終母喪於衛。天聖中,嚐登蘇門,顧謂其子雍曰,‘若聞孫登之為人乎,吾所尚也。’遂卜居於山下。異時,堯夫侍親,往來洛陽,見山川水竹之勝,人情舒遐,始得閑曠之地,架屋竹間,水流其門,浩然其趣,固自號曰伊川丈人。君性簡寬,獨喜文字,學用聲律韻類古今切正為之解曰正聲、正字、正音者論三十篇。先生有道者歟,有子而賢,葬之祭之豈可無銘,銘曰:世範陽,家伊川,卒十月,葬乙未。神蔭原,原西南。”
衡漳,就是漳河。孔穎達曾解釋,“衡”即古“橫”字,漳水橫流入黃河,故稱之橫漳。
從《墓誌銘》的記述中可知,邵雍父親邵古出生於邯鄲南部的漳河之畔,邵雍也出生在這裏。他後來與父親“徙共城”,是在天聖年間,即公元一〇二三至公元一〇三二年間才發生的事。可見,學界此前一直認為,邵雍出生地在範陽(今涿州)乃謬說。
孫登,魏晉年間隱居在蘇門百源山上,自號蘇門先生,博才多識,熟讀《易經》、《老子》、《莊子》之書,喜彈弦琴,尤善長嘯,為一代大隱。阮籍曾因之寫《大人先生傳》,表達自己對孫登的敬仰之情。
正是因為孫登曾隱居於此,邵古才決定帶著兒子邵雍居於百源山。
似乎出於不能為外人所道的某個原因,從其曾祖父邵令進,到祖父邵德新,再到其父邵古,幾代人一直恪守著避官不仕的家訓。為此,邵古勉勵邵雍,崇尚魏晉隱士孫登的隱逸生活,“若聞孫登之為人乎,吾所尚也”。這是邵雍一生堅持召辟不就、優遊林下的重要原因。
於是可以明白,“少時,自雄其才,慷慨欲樹功名”的邵雍,通過“於書無所不讀,始為學,即堅苦刻厲,寒不爐,暑不扇,夜不就席者數年”的長期發奮苦讀,終於學有所成,通貫儒家經典及諸子百家之後,為何卻沒有像同時代的絕大多數讀書人那樣走入科場,而是毅然息罷少年時的“慷慨欲樹功名”誌向,自歎“昔人尚友於古,而吾獨未及四方”,轉身決定向二十二歲起用腳步丈量山河的司馬遷,以及青年時期遊曆三輔之地執經問難的鄭玄學習,“逾河、汾,涉淮、漢,周流齊、魯、宋、鄭之墟”,在遊曆與親見中開闊自己的視野,拓展自己的見聞,感應天地山河間蘊藏的自然靈氣。
父祖們的“讀書為儒者”、“性簡寬,獨喜文字”的學術傾向與處世態度,也對邵雍構成了重大影響。
邵雍一生放懷自然,吟風嘯月,以“花前把酒花前醉,醉把花枝猶自歌”的悠然自適的隱士風度,隱居“安樂窩”中三十年。而且,為自己著作取書名為“經世”,而不標榜為“用世”;為自己詩集取名“擊壤”,而不附趣雅尚,他在政治上超脫,在思想上開拓,在生活上灑脫的種種清麗颯然之風,都在這裏尋到了最初的成因。
每個人,都是有來路的。
二。
遍讀群書,本乎儒宗,雜采釋道,成就了邵雍學術上的淵博與通達;遊曆山河,足履南北,親近自然,深悉民情,又造就了他認知上的高邁與浩闊。
數年的跋涉在途之後,周遊歸來,他講了句意味深長的話:“道在是矣!”遂安然隱居於百源山上,不再出行。
邵雍一句“道在是矣”,語言寥寥,卻涵義深渾,頗具禪家之風,又近似道家之語。
正是這句指向繁複的簡單話語,戳破了天機,揭示了經中唐以來長期融釋兼道進行自我改造的傳統儒學,將以嶄新的麵貌在這裏重新破繭而出的跡象。
拋開訓詁與傳注,轉而深入於對經典的義理體悟,讓生命本體意識遽然覺醒的宋代道學呱呱墜地。
邵雍所認為的“道”是什麼?又在哪裏?
道,指天地萬物自然之理。其得處在心,人得是理以為一身之主。
在二程的學術體係裏,“道”更是高於一切,唯此獨尊。他們認為隻要有了主心之“道”,一切都可以放棄:“今之學者有三弊:一溺於文章,二牽於訓詁,三惑於異端。苟無此三者,則將何歸?必趨於道矣。”
其實,從邵雍所提的心悟之道,可以看出二程的學術思想就來自邵雍。邵雍主張個人長期主觀靜修,以期一朝頓悟,這與講究自識本心、自見本性的佛家禪宗有著相通之處,也可看出與道家“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有著融彙的地方。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第十章《道學之初興及道學中“二氏”之成分》一文中最後寫道:“至北宋之初,思想界各方麵之發展,均已至相當之程度;各派思想之混合,亦已有相當之成功。惟待有偉大的天才,組織整齊的係統。如演戲然,至北宋之初,戲台設備,均已就緒,所待者惟名角之登場耳。”
這個被等待的名角中,邵雍就是重要的一位。
“道在是矣”這句話一經他脫口而出,一個建立在以心體道的全新儒學學術範式,已經露出小荷尖尖一角。
繼之,周敦頤、張載、二程他們將陸續登上曆史舞台,合力上演,最後將呱呱大哭的理學從孕育已久的母體裏生下來。
也就在邵雍剛剛悟得道,但缺乏具體理論支撐時,他遇到了一位對他的學問與人生都有著十分重要影響的人——共城行政長官李之才。
李之才,字挺之,為人樸且率,自信,無少矯厲,是當時的“易學”大師。圖書象數變通之妙,秦漢以來鮮有知者,李之才卻極盡其妙,深悉其奧。
李之才的圖書象數之學有著嚴格而清晰的學術傳承,可以追溯到道教陳摶老祖那裏。陳摶首傳種放,種放二傳穆修,穆修三傳至李之才。
穆修性格莊嚴寡合,盡管是李之才這樣的可造之才也總受他的訶怒斥責,但李之才始終恭敬待師,而且責之愈厲,事之益謹。當時與他一同跟從穆修先生學《易》的還有蘇舜欽等人,但最終惟李之才獨受此學。
身為共城令的李之才不顧自己的行政首長身份,也無視自己“易學”大師的學術身份,將自己千辛萬苦學來的學問,親自送貨上門到了邵家。《宋史·儒林列傳》載:“之才初為衛州獲嘉主簿、權共城令。時邵雍居母憂於蘇門山百源之上,布裘蔬食,躬爨以養父。之才叩門來謁,勞苦之曰:‘好學篤誌果何似?’雍曰:‘簡策之外,未有跡也。’之才曰:‘君非跡簡策者,其如物理之學何?’他日,則又曰:‘物理之學學矣,不有性命之學乎?’雍再拜,願受業,於是先示之以陸淳《春秋》,意欲以《春秋》表儀《五經》,既可語《五經》大旨,則授《易》而終焉。其後雍卒以《易》名世。”
李之才於天聖八年同進士出身,隨後任職衛州獲嘉主簿、權共城令,由之可以知道,邵雍向其學習性命物理之學,當在公元一〇三〇年,三十歲之時。後來,李之才於慶曆五年暴死於懷州官舍,邵雍執弟子禮歸葬乃師,並在墓誌銘中寫下“求於天下,得聞道之君子李公以師焉”的深切緬懷之語。
跟隨李之才先生從學數年之後,邵雍全麵接受了《河圖》、《洛書》、《伏羲》、《八卦》、《六十四卦圖像》,加之自己探賾索隱,妙悟神契,洞徹蘊奧,終至形成了自己汪洋浩博的學術氣象。
隨著學養的深厚,認識的深化,邵雍的性情也更加恬淡,為人愈加平易。體外所學與體內之性,高度協調地融合在一處。正如《宋史·道學列傳》本傳中所說,“及其學益老,德益昭,玩心高明,以觀夫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遠而古今世變,微而走飛草木之性情,深造曲暢,庶幾所謂不惑,而非依仿象類、億則屢中者。遂衍宓羲先天之旨,著書十餘萬言行於世,然世之知其道者鮮矣”。
值得注意的是,李之才祖師雖為道家的老祖陳摶,也雖然以《河圖》、《洛書》、《伏羲》、《八卦》等貌似道家術數學問教授邵雍,但在李之才這裏,《易》仍是儒家“五經”中的經典,而非道家用來卜筮的方術。所以授業前,他先讓邵雍讀大儒陸淳的《春秋》三傳。因為《春秋》講尊王、重秩序,以《春秋》表儀“五經”之旨,然後再講授《易》,透露的正是李之才的儒者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