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邵雍:在理念世界開拓“易學”新思(3 / 3)

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九日,耗資巨大、曆時久長的“中國夏商周斷代工程”正式公布《夏商周年表》,把曆史紀年由西周共和元年向前推延了一千二百多年。而邵雍推斷的曆史年表比這個更往前,也更詳細。清華大學出版發行的《黃金書屋》光碟中的《中國曆代紀年表》與《中國曆代帝王年表》,與邵雍所推斷的年表幾乎完全相同。

這就是非凡!

五。

生活中的邵雍卻又平凡極了。

又豈止是平凡?他的生活可謂簡樸之極,他的快樂也可謂簡單之極。《宋史》稱:“始至洛,蓬篳甕牖,不蔽風雨,而怡然有以自樂,人莫能窺也。”

仁者無憂!他胸中接天通地,蘊藏著無限,那麼他就會抬起頭,不再關切常人所汲汲的生活表象,而走入深刻的心靈自適之境。在那裏感受真知溫暖的陽光照射,體會那種純係發乎自然的天性之樂。

周敦頤教授二程時指出:“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

抱窮自守,樂觀隨和,與世無爭,不求榮利,不求仕進,所有表現在邵雍身上的這些品質,其實都直指儒家向來所崇尚的孔顏之樂。“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富至貴、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

邵雍在《後園即事》詩中寫到了他的快樂:“太平身老複何優,景愛家園自在遊,幾樹綠楊陰作合,數聲幽鳥語方休。竹侵舊徑高低迸,水滿春渠左右流,借問主人何似樂,答雲殊不異封侯。”

其實,就是這方讓他“殊不異封侯”的後園,也是司馬光等人因雅敬邵雍為人,而集資為他購買的。公元一〇七〇年王安石推行變法,因政見不和,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司馬光、富弼、呂公著等人紛紛退居於洛陽,從此與邵雍恒相從遊。

在這間朋友施愛的小園裏,邵雍“歲時耕稼,僅給衣食”,但卻優哉遊哉,快樂無比。他別出心裁地將此居所叫為“安樂窩”,因之又自號安樂先生。

聽聽他寫下的《安樂窩中自訟吟》:“不向紅塵浪著鞭,唯求寡過尚無緣。虛更蘧瑗知非日,謬曆宣尼讀易年。發到白時難受彩,心歸通後更何言。至陽之氣方為玉,猶恐鑽磨未甚堅。”其寡欲薄求,安於現狀,誌尚道體,唯恐心中至陽之氣經受不住現實磨煉的擔心,真可謂孤標粲粲。

俯仰其間,他自得其樂。清晨則焚香燕坐,午飯時酌酒三四甌,微醺即止,常不及醉。興之所至,輒哦詩自詠。春秋天時,他則駕小車出遊城中,小車由一人挽之。士大夫家中之人識其車音,爭相迎候,其間的兒童、廝隸聞聽邵先生小車由遠及近漸至,會歡然相告:“吾家先生至也”,而不再稱他的姓名字號。更有好客者因常常留宿邵雍,便專門騰出一間房特別以待安樂先生。為區別於“安樂窩”,人們稱之為“行窩”。這樣的“行窩”在洛陽城中竟有十二處之多,可見邵雍為人所喜愛。

《百源學案》稱邵雍“高明英邁,迥出千古”,性情卻是“坦夷渾厚,不見圭角”,所以,使得他“清而不激,和而不流,人與交久,益尊信之”。

人們尊信他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司馬光熙寧四年退居洛陽,為西京禦史台,自此不問政事,潛心著《資治通鑒》,閑暇裏則與邵雍燕坐款飲,以兄事之,相互探討學問。

兩個交往甚密的德高行端之人,為洛陽人普遍欽佩而景慕。所以,洛陽城中父子昆弟每欲起紛爭前,必相乎飭告對方:“毋為不善,恐司馬端明、邵先生知。”

有行旅到洛陽的士子,他可以無暇拜訪公府,但卻一定會到邵雍的“安樂窩”造訪。邵雍德氣粹然,望之就知其賢,然而他卻不事張揚,不作表白,不設防畛,與人群居燕笑終日,不為甚異。與人交談,他樂道人家之善而隱其惡,有前來問學則答之,不曾強以語人。

故而,和藹可親的他受到人人喜歡,不分貴賤少長,一接以誠,故賢者悅其德,不賢者服其化。先生忠厚之風傳聞天下。

歐陽棐,歐陽修之子,曾赴洛探視病中的嬸子,臨行前,其父歐陽修專門告訴他:“洛中有邵堯夫,吾獨不識,汝為吾見之。”

程顥、程頤兄弟與邵雍同巷裏居住三十年,他們之間更是友誼深厚,無話不談,情誼篤深到彼此打趣,相互無礙的醇綿之境。

公元一〇七七年,邵雍臥床不起,好友司馬光、程顥、程頤晨夕伺候於病榻之前。

司馬光前來探視,邵雍對他說:“試與觀化一遭。”司馬光安慰他:“未應至此。”邵雍笑說:“死生亦常事耳。”

張載前來問疾,要為邵雍以數推命,邵雍卻回答:“天命則已知之。世俗所謂命,則不知也。”

程頤前來,幽默地說:“先生至此,他人無以為力,願自主張。”邵雍幽默對道:“平生學道,豈不知此,然亦無可主張。”改天,程頤又戲謔地問:“堯夫平生所學,今日無事否?”此時邵雍雖躺在病榻之上氣若遊絲,但仍不改詼諧本色,回答說:“你道生薑樹上生,我亦隻得依你說。”

臨終前,程頤問:“從此永訣,更有見告乎?”先生舉兩手示之,程頤不解,邵雍如僧家打偈,頑皮卻又認真地道:“麵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耶?”

公元一〇七七年,熙寧十年七月五日,六十七歲的邵雍與世長辭。

好友程顥為其作墓誌銘:“嗚呼先生,誌豪力雄。闊步長趨,淩高厲空。探幽索隱,曲暢旁通。在古或難,先生從容。有《問》有《觀》,以飫以豐。天不憖遺,哲人之凶。鳴皋在南,伊流在東,有寧一宮,先生所終。”

宋哲宗年間,賜諡康節。這個一生不拘俗節、不願受體製內約束的大自在之人,被朝廷追授為秘書省著作郎,隻是,此時的他已無法起身拒絕了。

“死生都一致,利害漫相尋。湯劑功非淺,膏肓疾已深。然而猶灼艾,用慰友朋心。”這就是邵雍作為一個儒之達者的湛然無雜的生死觀。

六。

一個學奧道深、體大勢沉的人,他博大舒放的宇宙胸懷和洞明深湛的生命意識,最易因人望之彌高、學問之彌深而被誤認,歪曲。

也難怪,他的《皇極經世書》確乎太神了。

比如,程顥聽聞邵雍的數學既久,甚熟。一日,因閑來無事,用邵氏之學推算之,皆合。他因此感歎,揚子雲的《太玄》比邵雍的《皇極》差遠了。

楊時也曾拿邵雍的推斷之學來暗考曆史,結果無所不中,為此他說:“《皇極》之書,皆孔子所未言者,然其論古今治亂成敗之變,若合符節,故不敢略之,恨未得其門而入耳!”

還有更神奇的。

歐陽棐入洛探訪邵雍時,邵雍卻向這個此前沒有任何交情的青年,詳細備說自己的立身本末,來者告別出門揖送時,邵雍再次叮嚀:“足下其無忘鄙野之人於異日。”歐陽棐為此大惑不解,他自忖:“我與邵先生未嚐有過任何交往,雖欲不忘,但這是什麼事呢?”

回家後,他告訴了父親歐陽修,歐陽修聞之喜曰:“幸矣!堯夫有以處吾兒也。”二十年後,歐陽棐為太常博士,奉命為邵雍作諡號之議,“回省先生當時之言,落筆若先生之自敘,無待其家所上文字也”。於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邵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預知到自己將來會成為他的議諡之人。

《百源學案》載:王安石變法之前,邵雍曾在天津橋上聞杜鵑聲,他慘然不樂曰:“不二年,南士當入相,天下自此多事矣!”或問其故,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兩年後,其言乃驗。

對於邵雍的未卜先知,深悉邵雍為人為學的一幫高賢摯友早就有解釋。

程頤說:是因為他“其心虛明,自能知之。”程顥說:邵雍“觀天地之運化,然後頹乎其順,浩然其歸”。朱熹更是說:“若曰渠能知未來事,則與世間占覆之術何異?其去道遠矣!其知康節者末矣!”

心地與天地同,故而每每言之,若合神契。

《宋史·道學列傳》中就說過:“觀夫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遠而古今世變,微而走飛草木之性情,深造曲暢,庶幾所謂不惑,而非依仿象類、億則屢中者。”脫脫為此頗有見識地解釋說:“當時學者因雍超詣之識,務高雍所為,至謂雍有玩世之意;又因雍之前知,謂雍於凡物聲氣之所感觸,輒以其動而推其變焉,於是摭世事之已然者,皆以雍言先之,雍蓋未必然也。”

《百源學案》也說:“蓋其心地虛明,所以能推見得天地萬物之理。即其前知,亦非術數比。”

《四庫全書》也在提要中聲明:“是《經世》一書,雖明天道而實責成於人事,洵粹然儒者之言,固非讖緯術數家所可同年而語也。”

為邵雍作《諡議》的歐陽棐也這樣說:“求之至於四方萬裏之遠,天地陰陽屈伸消長之變,無所折衷於聖人。雖深於象數,先見默識未嚐以自名也。其學純一不雜,居之而安,行之能成,平夷渾大不見圭角,其自得深矣。”

但,邵雍還是被後世俗輩披上了神秘的麵紗。

偽托先生之名的《梅花詩》,栽贓陷害般安置他名下的《梅花易數》,從此將一位儒學大師縹緲化了。

其中重要的原因是,邵子抱道自高,有顏子陋巷之誌,“而黃冠者流以其先天之學出於華山道士陳摶,又恬淡自怡,跡似黃老”,遂以是誤認。

這就是為什麼在元人脫脫之前,擁有參透天人、觀易見道智慧的邵雍,一直被當作道家的隱逸之士,而沒被列入儒林。清朝乾隆年間的四庫館臣在編纂《四庫全書》時,也沒有將《皇極經世書》當作一本儒學著作,而是錯誤地將之放入“子部·術數”類。

邵雍又是怎樣認定自己的呢?

他在《皇極經世書》中寫道:“為學養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誠,則無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當以直求之。若用智數以逕求之,是屈天地而循人欲也。不矣難乎?”在《閑行吟》詩中他又言:“買卜稽疑是買疑,病深何藥可能醫?夢中說夢重重妄,床上安床疊疊非。”

這類反對買卜稽疑的思想主張在他的《伊川擊壤集》與《觀物外篇》等著述中比比皆是:“智數或能施於一朝,蓋有時而窮。惟至誠與天地同久。”“作偽任數,一時或可以欺人,持久必敗。”“循理則為常,理之外則為異矣。”

生活中他也是這樣做的,當父親邵古去世時,邵雍與程顥在伊川“不盡用葬書,亦不信陰陽拘忌之說”,而是隨意選擇了一塊墓地予以安葬。在自己臨終時刻,當張載要為其推命時,他的回答是:“天命則已知之。世俗所謂命,則不知也。”

如此,一切得以廓清。

一個終生以繼孔孟之誌為己任、窮理盡性推演天地宇宙之變的思想大師,怎麼可能會成為一個卜凶筮吉的江湖術士呢?

但被後世一代代群氓改造、歪曲、利用,然後再被挖苦、謾罵、攻擊,向來是所有人類導師的共同宿命。

孔子是這樣,邵雍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