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周敦頤:道學開山宗師(1 / 3)

每一個風起雲湧的政治時代來臨,總會伴之以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由他獨立潮頭,振臂一呼,然後,乾坤為之倒轉,江河為之逆流。

每一個氣象一新的學術時代來臨,也必然是以一位逸翮思冥的宗師為前導,經他覃思奧頤,妙運於心,開山立宗,化成天下,學風因之陡變,思潮隨之更新。

相對於四處遊走掀起政治風暴,向舊政權清算的政壇領袖,獨坐書齋引領學術風潮,開一代之先的學術宗師,則要安靜許多,也平實許多,但其影響力較前者卻更為持久而永恒。

曆兩漢,經魏晉南北朝,跨隋唐五代之後,走入公元十一世紀的中國儒學,迎來了它的全新時代——宋代道學。

在這個深渾而綿密的道學譜係裏,周敦頤一直享有開山鼻祖的至高地位。

《宋史·道學列傳》說:“孔子沒,曾子獨得其傳,傳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沒而無傳。兩漢而下,儒者之論大道,察焉而弗精,語焉而弗詳,異端邪說起而乘之,幾至大壞。千有餘載,至宋中葉,周敦頤出於舂陵,乃得聖賢不傳之學。”

《宋元學案》中,黃百家對周敦頤評價道:“孔、孟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即周敦頤)崛起,二程嗣之,又複橫渠(張載)諸大儒輩出,聖學大昌。故安定、徂徠卓乎有儒者之矩範,然僅可謂有開之必先。若論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極元公之破暗也。”

二者都在言明,周敦頤以其卓犖學識,深渾學養,上接孔孟餘緒,下傳絕世之學,開時代風氣之先,為有宋一代闡發心性義理道學的“破暗”之人。孟子之後斷而失繼的儒家聖道,直到周敦頤橫空出世來“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於黑暗之中徘徊千餘年,“性道微言之絕久矣”的孔孟之道,才撥雲見日,重放光明。

一。

周敦頤,字茂叔,號濂溪,諡號元公,世稱其“濂溪先生”。原名敦實,後為避宋英宗舊諱改名敦頤,宋真宗天禧元年,公元一〇一七年,出生於賀州桂嶺縣(今廣西賀縣),宋神宗熙寧六年,公元一〇七三年,卒於江西九江廬山。

周敦頤籍貫道州營道,即今湖南道縣。一個“營道”之人俯身孜孜營造道學,最後終於成為宋代道學的啟燈之人,這實在是一種有趣的巧合。

所以,不管《宋史》還是《宋元學案》在提起周敦頤時,均避而不談其出生地,而津津樂道其籍貫,或許也正是脫脫與黃宗羲對之同樣深感有趣的原因。

南宋著名學者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又將生於明道元年的程顥、明道二年的程頤,與周敦頤的籍貫放在一起感歎:“周元公生於道州,二程子生於明道元二間,天所心續斯道之緒也。”

將一個人的籍貫、出生年間等無法抗拒的先決性名謂,生硬地與他後天的學術成就強拽到一處,這就有些無厘頭了,隻可作為趣談一笑付之。

大中祥符八年,公元一〇一五年,一個叫周輔成的湖南舉子,因享受宋真宗“六舉以上特奏名,賜進士出身”的特殊政策,懷揣印綬來到廣西,擔任賀州桂嶺縣知縣。兩年後的公元一〇一七年,桂嶺縣衙內宅一聲嘹亮的啼哭之後,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周敦頤遂宣告誕生。

一代大儒的成長,是否必須以幼年喪父為代價?

何晏衝齡喪父,後由繼父曹操調教培養;韓愈幼年父母雙亡,其兄將其撫養至大;孫複父親早亡,獨與寡母相依為命;範仲淹幼年喪父,母親再醮,繼父為其學業提供生活保障。

周敦頤也延續了這種人生的大不幸。

公元一〇二二年周輔成病逝,是年周敦頤五周歲。三年之後的公元一〇二五年,天聖三年,孤苦失依的周敦頤母子從道州老家前往衡州(今衡陽),投靠舅父鄭向。

周敦頤究竟何年投奔舅氏,學界一直存在兩種說法。

現寫於正史,且被廣泛接受的是南宋的度正在《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中所說:“天聖九年辛未(即公元一〇三一年),先生年十五,父諫議公卒……依舅氏。”

這句話其實疑點重重。也許正像度正本人所坦誠的,“然其所載,於先生入蜀事本末最詳,其他亦不能保其無所遺誤”。

首先,據周敦頤好友、名儒潘興嗣所寫的《濂溪先生墓誌銘》,“君幼孤,依舅氏龍圖閣學士鄭向”,同時他受周敦頤之托為周母撰寫的《仙居縣太君鄭氏墓誌銘》中也說,“敦頤幼孤,自立好學不群,府君之歿,夫人攜其孤歸舅氏”。若周敦頤時年十五,斷斷不會被稱為“幼孤”的。

其次,若周輔成死於公元一〇三一年,依當時禮製,周氏母子當守喪三年之後,最早於公元一〇三四年奔赴舅家,而不會在同年。

再次,《仙居縣太君鄭氏墓誌銘》中所說“舅氏愛之猶己子。既壯,行義名稱有聞於時”,說明鄭向愛外甥如同兒子,這個愛有著一個自小及大的時間跨度,而若公元一〇三四年才登舅父家門,十七歲的周敦頤已經“既壯”,也不該有如此表述。

衡陽發現的《周氏族譜》與《鄭氏族譜》,以及道縣發現的《濂溪世家譜》,均指明周輔成亡於乾興元年,即公元一〇二二年,遠在衡陽牽掛著妹妹與外甥生存窘艱的鄭向,則在公元一〇二五年,於周輔成三年喪期過後,派人將孤兒寡母接來,予以接濟。

鄭向不知道,他接來的這個外甥將成為光耀千秋的一代大儒。

鄭向知道的是,要盡己所能,全力愛護並教育好這個沒爹的孩子。

他真是個好舅舅!

這位以省元中進士甲科,曾出為兩浙轉運副使,疏潤州蒜山漕河抵於江,為兵部郎中、提點諸司庫務,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杭州的高官,還是一位出色的史家,曾撰有《五代開皇紀》三十卷、《起居注故事》三卷。

清同治年間所修《衡陽縣誌》載,鄭向“家衡陽之西湖,其甥周敦頤從向學,以向官任為分寧主簿,後為大儒”。

潘興嗣在《濂溪先生墓誌銘》中這樣寫道:“以君有遠器,愛之如子。龍圖公名子皆用‘敦’字,因以‘敦’名君。”

將外甥視如己出,親自授課督學,這很不易。更難的是,鄭向竟以自家兒輩所用的“敦”字為周敦頤取名,這就意味著外甥已成為兒子,被納入鄭家族籍。

事實是,周敦頤於公元一〇三六年走上仕途,擔任洪州分寧縣主簿,正是以鄭向之子的身份,通過當時的恩蔭製度所獲得的。

《宋史·周敦頤列傳》中說,“以舅龍圖閣學士鄭向任,為分寧主簿。”《衡州先賢堂記》載有:“公期以遠器,其命名之義類同於其諸子,而使官仕焉。”康熙、乾隆年間的《衡州府誌》也均稱周敦頤“補向恩蔭”,而且詳細記錄周敦頤所分得鄭向的一份家產。這份家產裏就有衡陽的柘裏渡莊房,即今天的愛蓮堂。

一個問題因之赫然出現。

周輔成弟兄七人,家大人眾。依照常理,周輔成死後,其遺孀、孤子完全應該得到他們的照顧,而不必讓鄭母帶著孤子離開營道老家,頗違俗禮地回娘家討生活去。這是為什麼?

潘興嗣的《仙居縣太君鄭氏墓誌銘》中說,周敦頤母親死於公元一〇三七年,“因葬於潤州丹徒縣龍圖公之墓側”,埋在了哥哥鄭向的墓旁。公元一〇七一年,晚年的周敦頤“遷夫人之櫬窆於江州德化鄉廬阜清泉社三起山”。按說,他該將母親骨殖歸葬營道祖墳,與父親合塋才更合乎常理。但他為什麼不呢?

考諸史籍可以知道,周輔成與鄭氏並非原配,屬於二度婚姻組合,他們夫妻各自都曾娶嫁過,而且鄭氏與盧姓前夫還有一子名盧敦文,先前就寄養在鄭向的家裏。

也許正是這個組合型家庭的種種難言的隔閡,使得失夫喪父的周敦頤母子見棄於周家,同時也促使他們帶著一腔怨恨憤然離去。

對周氏家族的怨恨,貫穿了周敦頤母子的一生,同時也波及疼愛妹妹與外甥的鄭向。

於是,可以理解鄭向為何將外甥納入自家族籍,以子視之,且分房產與他。

於是,也可以明白潘興嗣在撰寫《仙居縣太君鄭氏墓誌銘》前,周敦頤特意叮嚀他:“吾後世子孫,遂為九江濂溪人,得歲時奉夫人之祭祀,亦無憾矣!子為我銘。”

“吾後世子孫,遂為九江濂溪人”,意在與營道周姓家族徹底割裂;“得歲時奉夫人之祭祀,亦無憾矣”,其實是為不能親臨祖墳祭祀父親而愧憾,一句“亦無憾矣”仍在表達周敦頤的深深憤慨之情。

如此這樣的一個周敦頤,他會懷著無限的眷戀之情,將營道老家的一道小溪之名,來命名退居廬山之後的繞宅而流的溪水嗎?

他充滿詩情畫意、骨骼清麗、語句俊爽的千古名篇《愛蓮說》,有可能取材於營道的一個荷花池塘嗎?

說實話,湖南道縣今天斥巨資所搞的“聖脈泉”、“周敦頤故居”、“周輔成夫婦墓”,包括道山石壁上鐫刻的“濂溪”,其實都隻是個不著邊際的笑話。

用未經實察的隻言片語的典籍記載,來牽強附會曆史,硬性攀附古人,這是淺薄的現代旅遊業流行的通病,不必單獨指責誰。反正,興高采烈的遊客比胡亂解說的導遊更天真,你隻要敢在紙箱子上戳個窟窿,在其上掛個“名勝”招牌,他們就敢乖乖地掏錢買票,魚貫而入。

所以在今天的中國,凡能和周敦頤沾上點邊兒的地方一定有“愛蓮塘”、“周子讀《易》台”,湖南道縣、廣西賀縣更勇敢一些,他們還營造了溪水潺潺的“濂溪”景觀,以此來標定自己是廬山濂溪的母版。

一個生時寂寞的文人無論如何想不到,在他身後會因他而繁榮旅遊市場。

二。

北宋自建國伊始,其官僚機構就日益呈龐大臃腫之勢,到仁宗之時,授官製度已經混亂至極。僅公元一〇四七年的慶曆七年,憑皇族身份授官者就達千人,而外戚之家、高級官員的家族後代也可恩蔭授官,乃致造成“三員守一缺”的尷尬局麵。

就是在此背景下,公元一〇三六年,二十歲的周敦頤以鄭向之子的資格享受恩蔭,躋身仕途,擔任洪州分寧縣(今江西修水)主簿。

初進官場,牛刀小試,年紀輕輕的他就顯示出非凡的理事斷案才能。分寧有一樁疑案久懸不決,周敦頤到來之後,一訊立辨。邑人為此驚歎:“老吏不如也!”

因博學力行,遇事剛果,有古人之風,他受到眾口交稱。公元一〇四四年,在範仲淹的“慶曆革新”中,他被升遷為南安軍司理參軍。宋時的南安府下轄南康、大庾、上猶三縣。南安軍製所,在今天江西贛州大餘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