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上任,周敦頤再次一鳴驚人。當時南安獄內有一重犯按律不該判死罪,但轉運使王逵卻堅持要處決此人。王逵生性苛刻、暴虐,眾人不敢與之爭辯,唯有周敦頤敢與之據理力爭。王逵卻固執己見,拒聽反對意見。爭辯未果後,周敦頤將自己的手版(委任狀)交還王逵,準備辭職而去,厲聲說:“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
王逵由之猛然醒悟,遂收回成命,囚犯最終獲免死罪。清朝的張伯行為此歎道:“故當其出,則政事精絕,宦業過人;當其處,則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
作為一個小小的南安軍司理參軍,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犯顏力爭,從一個跋扈的霸王刀下挽救回一條不該枉死的生命,為生命賦予神聖的意義,誠屬難能可貴。
但這些還是顯得過於瑣屑了。朱熹說得好:“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過人,見其有山林之誌,則以為襟懷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唯程太中知之,宜其生兩程夫子也。”
一位思想家的永恒貢獻,不在於其以社會身份辦了多少惠民實事,我們更關注他以思考者的身份在思想的天空,布過什麼雲,行過什麼雨。
南安應該永遠記得這次會晤,因為這次會晤直接導致了一次影響深遠的學術事件。
公元一〇四六年,時任大理寺臣兼南安通守的程珦程太中聞聽周敦頤之名,過而相見。一見之下,“視先生氣貌非常人,與語,果知道者”。深為歎服之中,程珦隨即將兩個兒子送至南安,拜周敦頤為師。這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就是後來的明道先生程顥、伊川先生程頤。
南安,見證了宋代理學譜係的首次傳承與對接。
然而他們師生在一起的時間又太短了,就在公元一〇四六年這年冬天,周敦頤遷職郴州令,從而結束了周、程之間短暫的師生教學生涯。
但周敦頤的教導如春風播種,自此在二程心中生根發芽,影響極為深遠。
《宋史·道學列傳》中說程顥:“自十五六時,與弟頤聞汝南周敦頤論學,遂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誌。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這麼短暫的時間,周老師又能教給二程些什麼呢?
當然不是“五經”釋義,也非具體的治學之法,而是一種形而上的學術觀念,簡言之就是“道”。是上接孔孟真諦,以太極為主體,雜糅道教無極、無欲、主靜概念組合出的和諧宇宙圖式,一個靠邏輯思維完成的理學世界觀的宏大建構。
這就是黃宗羲在《宋元學案》中所說的:“周子之學,以誠為本。從寂然不動處握誠之本,故曰主靜立極。本立而道生,千變萬化皆從此出。化吉凶悔吝之途而反覆其不善之動,是主靜真得力處。靜妙於動,動即是靜。無動無靜,神也,一之至也,天之道也。千載不傳之秘,固在是矣。”
多年之後,程顥一直頗有感觸地說:“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程顥還說:“吾年十六七時,好田獵。既見茂叔,則自謂已無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一日萌動,複如初矣。’後十二年,複見獵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公元一〇五〇年,太學教授胡瑗為學生們出了一道題,以《顏子所好何學論》考試諸生,程頤的答卷讓胡瑗大為驚奇,讚賞不已,而且因此當下“即請相見,處以學職,知契獨深”。同學呂希哲甚至立刻就“以師禮事之”。胡先生沒想到,程頤早在四年前的周敦頤那裏就有了這個考題的答案。
程頤在這篇不長的論文中寫道:“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聖人之道也。”他言明,聖人之道是“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真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中,正其心,養其性,故曰性其情”。所以,凡學之道,就是正其心,養其性。所以,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
而這個正心養性、本真歸靜的聖人之道,就來自周敦頤的教誨,與程顥被老師“每令尋孔顏樂處”實出同一機杼。
三。
一個知識分子被倡優蓄之的時代,一定是個臀部決定腦袋的時代;一個官職至上、金錢萬能的社會,則一定是斯文掃地、芻狗士人的社會。
而人類社會的發展必以追求知性、尊重知識為大道通衢。從這點看,重文抑武、崇尚斯文的宋朝,雖然沒有西漢那樣的蹄踏匈奴氣概,也沒有唐朝那樣大氣開合的風致,甚至還沒有明清那樣遼闊的版圖,但它卻有著無與倫比的文化意義上的雍容格調。
從宋太祖勒石太廟以遺訓方式教導趙氏子孫寬容文人,到宋太宗尊孔重儒,設科舉士,宋朝統治階層自上至下都在貫徹著一種文化至上的理念。
也隻有在這樣的社會,才能看到在今天決計不會看到的如下溫馨一幕。
公元一〇四六年周敦頤調任郴州令,甫上任,即修學興教,並親撰《修學記》。郴州郡守李初平素知周敦頤的學問與為人,因而對其充滿敬佩,他不但沒有以屬吏來對待周茂叔,而且還極為誠懇地向周茂叔說:“吾欲讀書,何如?”周敦頤沒有惶恐不安,而是坦然地說:“公老,無及矣。請為公言之。”
這是多麼富有文化韻味的溫情一幕。工作時,李初平高居堂上,以郡守身份向郴州令周敦頤發號施令。課堂裏,下屬卻成了循循善誘的老師,上司又成了俯首聽教的學生。而他們將這種貌似衝突的兩種關係,極自然也極融洽地一直維持到李初平病死任上的公元一〇四九年,這個年邁的學生,“悉心聽教,二年而有得”。李初平死後,其子年幼,周敦頤慨然說:“吾事也。”護其喪歸葬,往來周濟其家,始終不懈。
也許正是周敦頤與李初平共同製造的佳話的榜樣作用,後來,謝良佐做應城宰時,典學使胡安國巡視到應城,胡安國卻不敢以上司身份在大堂上問政事,而是執弟子禮向謝先生求教問學。
此後,周敦頤因政績頗佳為朝中諸公讚譽,又為桂州桂陽令,公元一〇五四年,職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南昌人奔走相告:“是能辨分寧獄者,吾屬得所訴矣。”富家大姓、黠吏惡少們因他到來而惴惴不安,他們“不獨以得罪於令為憂,而又以汙穢善政為恥”,相互告誡勿違教令,顯現出周敦頤“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落手無留”的理政威力。
在南昌,濂溪先生殫精竭慮,日夜操勞,終至積勞成疾大病一場,幾乎死去,昏迷一晝夜之後奇跡般蘇醒。聞訊趕來為他料理後事的好友潘興嗣親眼看到,周敦頤的生活竟然如此簡樸:所有服禦之物不足一敝篋,錢不滿百數。
在《濂溪先生墓誌銘》中,潘興嗣說出了周敦頤為官多年卻貧簡如此的原因:“君奉養至廉,所得俸祿,分給宗族,其餘以待賓客。不知者以為好名,君處之裕如也。”而且補充說:“人莫不歎服,此予之親見也。”
隻有簡約物質生活,才能走向精神的深刻,這幾乎是所有精神高貴者的共同價值取向。周敦頤在從政之上,“為政精密嚴恕,務盡道理”,對待生活卻“以名節自砥礪,奉已甚約”(朱熹《濂溪先生事狀》),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秉持人格獨立,潔身自好,“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這是周敦頤在自我心中畫就的君子標杆。他曾賦詩自勵:“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吾樂蓋易足,廉名朝暮箴。”
公元一〇五六年,周敦頤遷太子中舍簽書銜任合州(今四川合川縣)判官。頂頭上司是侍禦史趙抃。《宋史·趙抃列傳》說他:“彈劾不避權幸,京師目為‘鐵麵禦史’。知成都,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鶴自隨。”
周敦頤不為趙抃所知,趙抃又聽信周圍小人讒言誣告,因而待周敦頤非常苛厲,臨之甚威,周敦頤卻處之泰然。在合州四年中,周敦頤頂住趙抃的壓力,大膽任事,凡事不經其之手,官吏們不敢實施,即使強行下傳命令,百姓也不聽從。
公元一〇六一年,周敦頤以國子博士任虔州(今江西贛州)通判,路過江州(今江西九江市)時,他迷醉於廬山的風景之勝。
廬山之麓有溪水發源於蓮花峰下,潔清紺寒,周敦頤濯纓而樂之,遂築書堂於其上,名溪水曰濂溪,以待將來歸隱之後閑居於此。
他為此向好友潘興嗣說:“可止可仕,古人無所必。束發為學,將有以設施,可澤於斯民者。必不得已,止未晚也,此濂溪者,異時與子相從於其上,歌詠先王之道,足矣!”(《濂溪先生墓誌銘》)。
寓懷於塵埃之外,有高棲遐遁之意,一顆隱者之心在這裏已表露無遺。
不隨世浮沉,自標清高,纏綿山水,獨持皎潔,這是周敦頤的胸抱所在。他寓意深刻、文辭深婉、格調奇高、傳唱千年的《愛蓮說》,正是為此而作。借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品質,以表自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之誌,進而移愛於廬山蓮花峰,再因“蓮”“廉”諧音,遂為門前溪流取名以“濂”。
一係列的動作,其實都是哲人在借物喻人,托物抒懷。就像朱熹先生詩中的“半畝方塘”,周敦頤的“愛蓮池”或許隻是他心中的碧波蕩漾,蓮花亭亭。今天不明就裏的人們卻紛紛考證“愛蓮池”建在何處,建於何時,豈不荒謬得可笑?
還是清人王式言眼光清澈,他在《愛蓮池懷周元公》詩中不無揶揄地寫道:“愛蓮曾有說,穿鑿竟成池。公自心源淨,人從色相窺。物形皆理寓,大道德師資。水麵風來處,悠然千載思。”
真是冤家路窄,此時趙抃又做起了虔州郡守,再次成為周敦頤的頂頭上司。而經過多年對周敦頤的所作所為觀察,以及對其人品學問的打量,“鐵麵禦史”此時終於幡然醒悟,徹認前非。趙抃握著周敦頤的手說:“吾幾失君矣,今而後乃知周茂叔也。”
不患莫己知,患己所不立。孔子的老道理,在周敦頤身上再現經久不衰的光芒。
自此,兩人成為生死之交,趙抃在朝廷屢屢舉薦周氏。趙抃回京時,周敦頤贈詩一首:“公暇頻陪塵外遊,朝天仍得送行舟。”趙抃因之酬答:“分攜豈用驚南北,水闊風高萬木秋。”古君子的澄澈胸懷,磊落風度,在他們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