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治平元年,公元一〇六四年,周敦頤移任永州通判。他此時官高位重,營道老家的叔父兄弟們開始殷勤致意,前來套近乎。
在《任所寄鄉關故舊》詩中,他寫道:“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得醪味,舉筋常餐淡菜盤。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故人欲問吾何況,為道舂陵隻一般。”他以此自況,表明自己為官及做人心跡,同時以“骨性寒”、“舊儒酸”、“隻一般”的冰涼態度回敬來自故鄉的“問候”。
公元一〇六八年轉虞部郎中,擢升為提點廣南西路刑獄。公元一〇七一年又領提點刑獄事,行部至潮州、端州。輾轉於各地,他“以洗冤澤物為己任”,盡心職事,務在矜恕,雖荒崖絕島、瘴癘之鄉,他也必親臨現場,緩視徐按,無所憚勞。
盡管如此,他逃離宦海的厭世之思卻是越來越強烈了。在《題酆都觀·宿山房》中,他寫道:“久厭塵坌樂靜元,俸微猶乏買山錢。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雲房一榻眠。”在《同石寺遊》中,他又寫道:“朝市誰知世外遊,杉鬆影裏入吟幽。爭名逐利千繩縛,度水登山萬事休。野鳥不驚如得伴,白雲無語似相留。傍人莫笑憑闌久,為戀林居作退謀。”
厭煩塵世,向往鬆影,掙脫宦韁,寄情林壑,已成為他最大的心願。
公元一〇七二年,當得知潤州母親墳墓被水侵之後,他請求朝廷獲準知南康。將母親改葬到江西九江之後,他解下印綬,款步走向他已經閑置了十一年,也朝思暮想了十一年之久的廬山濂溪書堂。
坐在蓮花峰下,周敦頤欣然命筆,以唐朝元結的瀼溪為題,寫下長詩《瀼溪書堂》以抒快意。
元子溪曰瀼,詩傳到於今。此俗良易化,不欺顧相飲。廬山我久愛,買田山之陰。田間有流水,清泚出山心。山心無塵土,白石磷磷沈。潺湲來數裏,到此始澄深。有龍不可測,岸木寒森森。書堂構其上,隱幾看雲岑。倚梧或欹枕,風月盈中襟。或吟或冥默,或酒或鳴琴。數十黃卷軸,聖賢談無音。窗前即疇囿,囿外桑麻林。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吾樂蓋易足,名濂朝暮箴。
羈鳥歸林,縛鷹解綁,那是怎樣一種大自在與大愜意!
四。
“道喪千載,聖遠言湮。不有先覺,孰開後人。《書》不盡言,《圖》不盡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這是朱熹為周敦頤畫像所題的讚語。
更可以將之看作對周敦頤學術的專業概括與凝練評價。
朱熹所說的《圖》,即周敦頤為闡發心性義理而繪製的《太極圖》,以及對其進行解說的《太極圖說》。這是周敦頤理學體係的基本框架,圖文參照,相互說明,對宇宙的生成、發展、運行規律,及人道性命給予了抽象的概括。
朱熹所指的《書》,就是周敦頤所撰的《通書》,原名《易通》。它與《太極圖說》互為表裏,推一理、二氣、五行分合,以綱紀道體來定判道義、文辭、利祿的取舍原則,用以振起俗學之卑陋,告訴人們入德之方,經世之具,為人之本,取學之道。
周敦頤上承“宋初三先生”的批判性思考,創造性地吸收道家思想,以《周易》“太極”為主體,糅合無極、無欲、主靜等概念,從而創造出一個邏輯範疇的宇宙範式,為理學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基礎。
明天理之根源,究萬物之終始。這個宏大的理論本體——《太極圖說》,卻隻有區區二百四十九個字。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語雖寥寥,卻言簡意賅,精深博宏,這就是所謂的要言不煩。
周敦頤曾在一首《讀易象》詩中這樣寫道:“書房兀坐萬機休,日暖風和草色幽。誰道二千年遠事,而今隻在眼前頭。”因腦海之中早就畫定了清晰的太極圖譜,使得雜亂無章的萬物各歸其類,從而兩千年的遙遠事情,也都能隻在眼前,皆備我心。
他認為,宇宙生成的規律,由無極而太極,由太極而分陰陽,立兩儀,陰陽運動而生五行,再由五行運動而生萬物,萬物生生不息直至變化無窮。
如此,周敦頤便輕鬆地解決了宇宙萬物和人類發生、發展之間的統一問題,既溝通了天人之間的關係,又擯棄了此前佛道二家的神秘論,並有效地容納了漢代以來的宇宙生成論,從而為宋明理學的確立提供了理論支撐。
《通書》又名《易通》,全書四十章,卻也惜字如金,隻有兩千餘字。
其開篇即講:“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複。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誠上》)。
進而他說:“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聖》)。
由此他提出為學的遞進層次:“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於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於令名。”(《誌學》)。
所以,他倡導複心歸靜,尋求人性本真,追求“孔顏樂處”的聖境:“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顏子》)。
從這些論述中可以清楚窺見,《通書》完全不同於其他隻是究執於卦象的“易學”著作。周敦頤不僅不對《周易》進行逐卦逐象地解說,而且還大量植入了《中庸》中“誠”的思想,此外還融入《論語》、《春秋》、《大學》、《樂記》等儒學經典的核心概念,使之成為更偏重闡述人性和道德關係的性理讀本。
周敦頤發軔的心性理論,後來使得朱熹與陸九淵兩人各執一端,為此他們之間進行了曠日持久的學術爭辯,那是後話了,此處暫時不論。
五。
《宋史·周敦頤列傳》與《濂溪學案》中對周敦頤的記載,隻見別人向他問學,卻沒有他如何就學的記錄。
因此,朱熹就天真地以為周敦頤“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康熙據朱熹觀點也寫詩認為濂溪先生無師自通:“自漢迄宋初,道昏人如醉。偉哉無極翁,粹然秉道氣。學不由師傳,理已臻致極。”
這不符合實際。
周氏的基礎教育來自舅舅鄭向,他的“易學”來自穆修傳授。《宋史·儒林列傳》載:“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穆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許堅傳範諤昌,諤昌傳劉牧,穆修以《太極圖》傳周敦頤。”
在這裏,邵雍與周敦頤兩位大儒親切會麵。如此說,周敦頤當為邵雍的師叔。邵雍與周敦頤的象數之學,皆緣於道家的陳摶。但周敦頤的《太極圖》卻與陳摶的不同。
陳摶的《無極圖》,最下圈名為玄牝之門;其上一圈名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再上,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互聯絡之一圈,名五氣朝元;再上一圈為取坎填離;最上一圈名為煉神返虛,複歸無極。
周敦頤的《太極圖》與陳摶之圖次序正好相反,其圖自上而下分別為無極而太極、陽變陰合而生水火金木土、陰陽交感化生萬物。
個中原因,恐怕正如黃宗炎在《太極圖辯》中所指明的,“周子得此圖,而顛倒其序,更易其名,附於《大易》,以為儒者之秘傳。蓋方士之訣,在逆而成丹,故從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順而生人,故從上而下”。
黃百家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周子《太極圖》,創自河上公,乃方士修煉之術也,實與老、莊之長生久視,又屬旁門。老莊以虛無為宗,無事為用。方士以逆成丹,多所造作,去致虛靜篤遠矣。周子更為《太極圖說》,窮其本而反於老莊,可謂拾瓦礫而得精蘊。”
再來將《易·係辭》與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相比較。
《易·係辭》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而《太極圖說》卻隻采用了太極生兩儀,後麵則不用八卦,而改用五行。
去除道家方士附著於卦象的不實部分,賦予其天地四時、人倫五行的理性色彩,強調“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將之歸複於儒學的基本精神,這就是周敦頤的特別之處,也顯露了他作為一個儒者的強烈用世之心。
這樣,周濂溪的《太極圖》就與重視物理數學而擯棄神秘卦象的邵雍的《皇極圖》有了同一歸旨。兩位取學於道家的大儒,所走的路不同,但目標與方向完全一致。
宗師垂手貴天真,肯事雕蟲篆刻新;隻向平田淺草處,等閑推出玉麒麟。
做完宋代理學的開創工作之後,大師完成了他來世上的任務。
公元一〇七三年,熙寧五年,周敦頤於廬山濂溪書堂與世長辭,終年五十七歲。
朱熹稱他“先覺”,張栻尊之“道學宗主”,胡宏說他“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黃庭堅則稱頌他“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廉於取名而銳於求誌,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而燕及煢嫠,陋於希世而尚友千古”。
於先生而言,這都是過耳的輕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