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祖望區分胡瑗、孫複兩位學界泰鬥時說:“泰山之與安定,同學十年,而所造各有不同。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故如徐仲車,宛有安定風格;而泰山高弟為石守道,以振頑懦,則岩岩氣象,倍有力焉。抑又可以見二家淵源之不紊也。”
淵源之不紊,這其實隻是就個人性格而言的表象之別,在治學方式與學術思想上,他們其實完全一致。
不管冬日之陽,還是夏日之陽,其實仍是一個太陽。
五。
公元一〇四二年,石介丁憂期滿,因杜衍再次推薦,被召為國子監直講。
石介於是作《明隱篇》,來替孫複製造輿論:“孫明複先生畜周、孔之道,非獨善一身,而兼利天下者也。四舉而不得一官,築居泰山之陽,聚徙著書,種竹樹栗,蓋有所待也。古之賢人有隱者,皆避亂世而隱者也。彼所謂隱者,有匹夫之誌,守硜硜之節之所為也,聖人之所不與也。先生非隱者也。”
話語很委婉,意思卻很明了。賢者避亂世才隱,今為盛世,應該野無遺賢,那麼孫複這樣的大儒就不能一直被曬在泰山頂上。
在範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的大力舉薦下,孫複離開講習了八年之久的泰山書院,告別泰山的清風明月,來到了繁花似錦的京師汴梁,任秘書省校書郎、國子監直講。宋仁宗車駕幸太學時,見到孫複講論,聞而喜之,賜緋衣銀魚,召為邇英閣祗候說書。
一個鄉間學校民辦老師,陡然成為國家最高學府的一級教授,又成為皇帝身邊的“說書”,現年五十一歲的孫複先生是否會覺得這一切來得太晚?
一點不晚。相較於此前一年,五十歲的孫複才首次進入洞房當上新郎,這不能說晚。
這是段千古佳話。
《泰山學案》中附《澠水燕談錄》有載。
孫明複先生退居泰山之陽,枯槁憔悴,鬢發皓白……故相李文定公迪守兗,就見之,歎曰:“先生年五十,一室獨居,誰事左右?不幸風雨飲食生疾奈何?吾弟之女甚賢,可以奉先生箕帚。”先生固辭,文定公曰:“吾女不妻先生,不過為一小官人妻,先生德高天下,幸婿李氏,榮貴莫大於此。”先生曰:“宰相女不以妻公侯貴戚,而固以嫁山穀衰老、藜藿不充之人,相國之賢,古無有也,予不可不成相國之賢。”遂妻之。其女亦甘淡薄,事先生以盡婦道,當時士大夫莫不賢之。
對李迪這樣的叔嶽丈,士大夫是應該“莫不賢之”的;對孫複這樣的新郎,士大夫應該是莫不“羨”之的吧。
後來,歐陽修在《孫明複先生墓誌銘》中,還興致勃勃地記述了這個“相女配夫”故事。到元朝,關漢卿依然心癢難耐,乃至在《西廂記》第五本《張君瑞慶團圓》曲詞中,還綺思難抑地緬懷:“常言道自古相女配夫,新狀元花生滿路。”
六。
時代的風潮任誰也阻擋不住。懷著一腔救世濟民願望的書生,其心也拳拳,其思也察察,其誌也恒定,因而又最容易跌進這個風潮中,順勢而鼓呼,乘風而興浪。
狂飆過後,那些熱情激昂的書生們又最先會成為地上的一片狼藉,以自身為這場狂飆作祭。
自公元一〇三八年元昊叛宋,北宋用於邊防的開支驟然猛升,政府因而增加稅賦以度軍用。不堪重負的各地民眾紛紛起而抗爭,暴動與騷亂此起彼伏。加之吏治混亂,朝中朋黨紛爭,造成了北宋王朝的一片混亂。
出於對王朝自身安危的考慮,宋仁宗迫切需要扭轉這種內憂外患的嚴峻局麵。為穩定時局,他將眼光瞄向了多年來持政有方、力救時弊的範仲淹。
慶曆三年,公元一〇四三年,他將在西線鎮邊的三名統帥夏竦、韓琦和範仲淹詔回開封,分別任命為樞密使、樞密副使。為廣開言路,又任命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為言官,他們被稱為“四諫”。“四諫”也很是了得,他們先是諫奏罷免了屍位素餐的夏竦,繼之罷免了呂夷簡的軍政大權,然後又奏請罷免了副宰相王舉正,最終使得範仲淹走到了大宋的政治權力核心。
“慶曆新政”正式掀開帷幕。
作為一位出色的政治家,範仲淹多年來深刻認識到:國家興盛來自於人才,而人才培養就來自學校。但自北宋建國以來,一直承繼著經五代十國戰火所造成的教育殘局:太學凋敝,各地州縣之學消亡,士無所就學,國無所儲士。所以,他對現有的重辭賦、明經,輕義理,與現實嚴重脫節的進士科舉考試內容大加撻伐。
多年來,他致力教育事業,亟思振興教育,為國家培育有用之才。比如主掌應天府書院時,倡導學子聚學為海,經義明道,“進而心憂天下,退而道樂古人”,希望“使天下庠序規此而興”。正因此,他多年來,傾心於學界,向胡瑗、孫複、石介這樣的大儒頻示友愛,屢施援手,竭力推介和重用。
作為“慶曆新政”的重要一項,他所提十條改革方案的第三條就是倡導新學:“三曰精貢舉。進士、諸科請罷糊名法,參考履行無闕者,以名聞。進士先策論,後詩賦,諸科取兼通經義者。賜第以上,皆取詔裁。餘優等免選注官,次第人守本科選。進士之法,可以循名而責實矣。”
聽到範仲淹這樣倡導的聲音,那些向來堅持擯棄浮文麗詞,追求以儒家精神關照現實,以自己高度的文化自覺潛身躬行,救治“道統”不繼、“師教”缺失時弊的文化精英們,自然一定會歡天喜地地走到“慶曆新政”的潮流之中。
是的,石介、孫複於此前一年就已經從山東趕來。由於他倆教學有方,名重學厚,太學生由原先的不足三十人陡然增至數千人。歐陽修稱讚石介:“及在太學,益以師道自居,門弟子從之者甚眾,太學之興,自先生始。”(《徂徠石先生墓誌銘》)。
此時,胡瑗雖仍在遙遠的南方,但他的“蘇湖教法”已先行一步走進太學,被作為教育模板在帝國大學裏推行。
眼前出現的一幕是如此令人心動。
一方麵,政體日現清明。奸佞遠逐,賢人日進。呂夷簡罷相,夏竦罷樞密使,而杜衍、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
另一方麵,舊學革除,新學鼎盛,一片蒸蒸日上,一派欣欣向榮。這番令人鼓舞的風卷殘雲、革故鼎新景象,讓石介心曠神怡。
一生“樂善疾惡……遇事奮然敢為”、“遇事發憤,作為文章,極陳古今治亂成敗,以指切當世,賢愚善惡,是是非非,無所諱忌,世俗頗駭直言”的石介,麵對此景此情,激情澎湃地說:“此盛事也,歌頌吾職,其可已乎?”
他豪興難遏,欣然命筆,仿韓愈《元和聖德頌》寫下一篇《慶曆聖德頌》。在其中,他愛憎分明地寫下了這樣的即興之詞:“眾賢之進,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脫。”
率性直斥夏竦為大奸,這就犯了大忌。
果然,此文一出,政壇為之震動。孫複憂心忡忡地對石介說:“子禍始於此矣!”
就連剛接到任命,正在陝西赴京途中的範仲淹與韓琦也聞之變色。據《範文正公年譜》載:“公(範仲淹)與韓琦自陝西來朝,石守道作《慶曆聖德》詩,忠邪太明白。道中得之,公撫股謂韓公曰:‘為此,怪鬼輩壞之也。’韓公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壞。’”
他們說得真準!
公元一〇四四年八月,推行短短幾個月的“慶曆新政”夭折。
原因是破獲的一起謀逆大案。當事人卻是石介和富弼,有石介給富弼的親筆信作證。信中隱然有廢黜仁宗之意。此書信,其實是夏竦秘密買通婢女臨摹石介手跡,一手偽造而成。但此案一起,惶恐之中的石介與富弼百口莫辯。半信半疑的仁宗由此開始對改革派產生信任危機,甚至開始懷疑範仲淹推行新政的目的,以及擴大相權的居心。
為此,富弼、範仲淹紛紛離職去朝。石介遂成為朝中夏竦舊勢力,以及他向來指責的“西昆體”成員們的眾矢之的,大家對石介攻者益急。《宋史》本傳說:“人多指目。不自安,求出,通判濮州,未赴,卒。”
公元一〇四五年,作為“慶曆新政”的祭品,年僅四十一歲的石介抑鬱而死。
石介雖死,但夏竦仍對他銜恨不已,仇恨難消,而且他還想中傷杜衍、富弼等人。慶曆五年,一個叫孔直溫的徐州人因“挾妖法,誘軍士為變”事發被誅。搜家時,查出有孫複、石介與之往來唱和的詩文。
夏竦因此散布流言,說石介是詐死,石介本人其實已經北逃到契丹,請求掘棺勘驗。後來,經杜衍、龔鼎臣、呂居簡等人以身家性命擔保,方才免除被掘墳剖棺。但石介的妻子兒女卻受到牽連,被羈管他州,流亡數年。流亡途中,妻子兒女又幾乎凍餒而死,後來,是富弼、韓琦共同出資買田,贍養了大師貧病無依的家眷。
小人得罪不得啊,無數曆史警鍾為我們敲響,石介這聲鍾鳴尤為刺耳,驚心。
歐陽修在為石介寫的墓誌銘中道:“世俗頗駭其言,由是謗議喧然。而小人尤嫉惡之,相與出力,必擠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變,曰:‘吾道固如是,吾勇過孟軻矣!’”
以一己之勇,給身後的妻子兒女帶來無盡的傷害,這是大師不曾料到的。他不懂得,這個世界上,小人向來沒有底線。
一生注重師道,一生播散學問,但生時不免寒餓,死後幾斫棺槨,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這就是徂徠先生的一生。
七。
再來看泰山先生孫複。
本無意於政治,隻潛心於學問與教育的他,既然被卷入了政治鬥爭的漩渦,那他也一定不會獨自安然於事外。
搜查孔直溫的來往書信時,也查出了有孫複的來信。因此孫複遭貶,先後為虔州監稅,徙泗州,又知長水縣,簽書應天府判官事。後來,翰林學士趙概等十餘人上書,說“孫複,行為世法,經為人師,不宜使佐州縣”。於是恢複國子監直講職務,此後遷為殿中丞。
公元一〇五七年,六十六歲的一代大儒泰山先生孫複與世長辭。他死後,梅堯臣連寫《哭孫明複殿丞》三首詩,他在其中歌哭道:“舊業居東岱,中年謁紫庭。要塗無往跡,至死守殘經。詔許求遺稿,朋鄰與葬銘。世人無怪我,涕淚為之零。”
是啊,居於東岱的時光是多麼幽靜而安閑,何必五十歲之後前來受命於是非之地紫庭?如果沒有錯誤地踏上這條為官“要途”,他應該守著自己鍾愛的經書直至優哉遊哉地老死吧。
生命中沒有如果,因為人並不知道自己抬起的雙腳將會在下一刻踏入哪一條河流,而那條河流恰恰會流向使自己萬劫不複的深淵。
人生如戲,充滿了不確定性。
即便如大儒孫複、石介,也無法遏製自己命運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