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孫複、石介:衝鶴掠空聲自聞(2 / 3)

石介自小“貌厚而氣完,學篤而誌大”,範仲淹在南京主持應天府學時,他作為在校學生,曾受教於範先生。天聖八年,公元一〇三〇年,二十六歲的石介進士及第,此後曆任鄆州觀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等職。

公元一〇三四年,孫複第四次科舉落第後,遂東遊入魯,遊學於泗水、汶上、兗州、東平一帶,陷於“汲汲於道路”的困境,而且身負先人骨殖,卻無力下葬。石介後來在《與董秀才書》中說孫複:“年四十有四而兩鬢盡白,今既走泗上,又走京師,躬負其王考母暨先君先夫人之骨,將藏於泰山、徂徠之間,而貧無以具棺榔,先生朝夕爺天而哭。”

正是在汶上,通過一位叫士建中的儒生牽線,孫複與做鄆州觀察推官的石介首次結識。

士建中,字熙道,係一代醇儒,鄆州(今邯鄲魏縣)人。他急公好義,為人爽直,甚得孫複、石介的推重。《宋元學案·士劉諸儒學案》中說:“孫泰山講學,先生同時而起,泰山之所推重者,先生為第一,而石徂徠其次也……徂徠高視一切,其所服膺,自泰山外,惟先生。”

全祖望曾記載,當時孫複室無一間,因此年已五十而未娶,出於對孫複學問與人品的極大尊重,士建中謀劃為他購買田宅以置室。他曾當麵箴規石介,批評他“樂善疾惡,喜聲名,遇事奮然敢為”的性格未抵中道,批之切當其弊。

由士建中這樣一位中間人介紹,石介怎能不對孫複肅然起敬呢?

這在石介所作的《寄明複道》詩中可以窺得:“昔日到汶上,熙道始相見。知道在熙道,一見不敢慢。尊之如韓孟,與道作藩翰。今春來南都,明複去京輦。未識心相通,所懷恨未展。明複無羈縛,我有守宮限。”

這首詩當作於石介為南京留守推官的公元一〇三五年,此時,石介通過熙道先生士建中的介紹,雖然對孫複“一見不敢慢,尊之如韓孟”,但從標題到字裏行間仍直呼“複道”其名,可見此時還沒有拜其為師。

寫於此後的一首《贈孫先生》,口吻則完全大變:“世無伯樂不識馬,眼看騏驥如駑駘。先生今年四十四,才似皋夔胡為哉。泰山山下水照石,溪聲濊濊白雲堆。我居其間構茅屋,先生先生歸去來。”這是石介自掏腰包為孫複築廬泰山,建立書院,使其可以據此聚眾授徒後,向孫複發出的邀請函。

一句“先生先生歸去來”,殷切之意溢於言表。同年,在《乙亥冬富春先生以老儒醇師居我東齊,濟北張泂明遠、楚丘李縕仲淵,皆服道就義,與介同執弟子之禮,北麵受其業,因作百八十二言相勉》詩中,石介寫道。

鳳凰飛來眾鳥隨,神龍遊處群魚嬉。先生道德如韓孟,四方學者爭奔馳,濟北張泂壯且勇,楚丘李縕少而奇。二子磊落頗驚俗,泰山石介更過之。三人堂堂負英氣,胸中拳攣蟠蛟螭。道可服兮身可屈,北麵受業尊為師。先生晨起坐堂上,口諷大易春秋辭。洪音琅琅鄉齒牙。鼓簧孔子與宓義。先生居前三子後,恂恂如在汾河湄。續作六經豈必讓。焉無房杜廊廟資。籲嗟斯文敝已久,天生吾輩同扶持。二人勉旃吾不惰,先生大用終有時。當以斯文施天下,豈徒玩書心神疲。

詩中,石介將孫複比為鳳凰神龍,將自己與張泂、李縕喻為眾鳥群魚,先生穆然在前,學生恂恂在後,鼓簧孔子,口誦《春秋》,儼然一幅其樂融融的就學圖。

是什麼使得進士及第且暢遊宦途的石介,對舉業不進、仕途無望、潦倒不堪的孫複,產生了如此大的擁戴尊奉之情?

還是在那首他初識孫複不久的《寄明複道》詩中,他這樣寫道。

四五十年來,斯文何屯蹇。雅正遂彫缺,浮薄競相扇。在上無宗上,淫哇千萬變。後生益纂組,少年事彫篆。仁義僅消亡,聖經亦難散。其徒日已多,天下過大半。路塞不可辟,甚於楊墨患。辭之使廓如,才比孟子淺。患不恐不救,有時淚如霰。大賢為時生,去聖猶未遠。

斯文屯蹇,浮薄競扇,其徒日眾,天下過半,同時深感自己才淺力弱,不能起而振時,揮手去弊,以致時時憂心於此,淚如落霰。猛然間發現對麵的孫複,大賢應時而生,學奧識博,磊磊有王相之才,能夠“天使扶斯文,淳風應可逭”,於是敬意頓生,無以複加。

同時,石介認為,賢人固窮,孟子、揚雄、王通、韓愈他們皆無位或做個小官,在韓愈三百年之後所出的泰山先生孫複,也概莫能外,而聖賢之道無屯泰。他們“屯”的隻是現實的人生遭際,他們“泰”的卻是萬古光耀的思想。石介在《泰山書院記》說:“孟子泰於《七篇》,揚雄泰於《法言》、《太玄》,王通泰於《續經》、《中說》,韓愈泰於《原道》、《論佛骨表》。”

在這個道統譜係的最後,他加上了孫複,說孫複“先生嚐以為盡孔子之心者《大易》,盡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經,聖人之極筆也,治世之大法也,故作《易說》六十四篇,《春秋尊王發微》十二篇。疑四凶之不去,十六相之不舉,故作《堯權》。防後世之篡奪,諸侯之僭偪,故作《舜製》。辨注家之誤,正世子之名,故作《正名解》。美出處之得,明傳嗣之嫡,故作《四皓論》。先生述作,上宗周孔,下擬韓孟,是以為泰山先生,孰少之哉?”

這就是石介於泰山之陽起學舍講堂,聚先聖之書滿屋,讓孫複款居其中教授生徒的原因。

這還不算,此時學問已經在山東大大著名的石介,卻麵向孫複先生“躬執弟子禮,師事之,稱為富春先生,拜起必扶持”。(《宋元學案·泰山學案》)。

石介對孫複超出常規的極端尊敬,即便是在當時,也讓很多人難以置信。

孔道輔,孔子第四十五代孫,當時大賢,聞聽石介恭敬泰山先生事,專門前來偷偷觀察。落入他眼底的是,“介執杖履侍左右,先生坐則立,升降拜則扶之,及其往謝也,亦然”。

由此孔道輔感歎,以石介之學問而尊戴孫複如此,那麼就可以想見孫複先生的學問是何等高深。同時他又嗟歎石介的尊師重道,視學問重,則其視師也必尊;視學問輕,則其視師也自忽。為此他賦詩雲:“日觀峰前訪隱淪,豈同沮溺異人群。軻能養浩雄能默,今複淵源見此君。”他也無比信服地認為孫複是繼孟子、揚雄之後真正的儒家大隱。

四。

現在,可以徹底厘清胡瑗、孫複、石介三先生之間的相互關係了。

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錄》中說:“侍講(胡瑗)布衣時,與孫明複、石守道同讀於泰山,攻苦食淡,終夜不寢,一坐十年不歸。”他將三先生誤認為是同學。而且,此論又誤導了後世學界。

其實,胡瑗與孫複早年一同苦讀於泰山,確為同學。而石介與胡瑗卻沒有任何關係,孫複與石介的師生關係,也是在公元一〇三五年石介幫助孫複建立泰山書院之後才確立的,而且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更接近於一種名義上的彼此認定,名分意義要遠遠大於師授生受的實際。

政務繁忙的石介,也確實沒有時間待在孫複的泰山學院裏。

公元一〇三七年,他由留守南京觀察推官轉任禦史台主簿。嚴氣正性、放肆直言、不求保全的性格稟賦,讓他在官場上第一次吃到苦頭。皇帝命錄五代及諸國之後,石介認為五代十國皆為偽國,不當求這些人的後代,因此坐言論不當罪而被罷官,降為鎮南掌書記。

為此,歐陽修寫信給禦史台長官杜衍:主簿在禦史台中不是言事官,石介卻能足未履台門,而因言事罷,隻能說明他正直剛明,無所畏避。以石介之才不止為主簿,簡直可以為禦史。

公元一〇三八年,石介以“父老(時已七十歲)”的原因,向吏部請求代父遠任嘉州軍事判官。被批準後,他到任剛一月,因母亡歸家奔喪。公元一〇四〇年,父親石丙又亡故。母服未滿,再守父喪。

在泰安丁父母憂期間,他耕讀於徂徠山下,聚眾授徒。

此時,黨項人元昊建立西夏,西北邊疆烽火驟起。石介雖身居徂徠,卸職在家,但心憂天下的儒者情懷卻使他不能不為時局憂心,為百姓浩歎。為此,他寫下了“平生讀詩書,胸中貯經綸。薄田四五畝,甘心耕耨勤?依鋤西北望,涕淚空沾襟”的感時傷世詩行。

直到公元一〇四二年,因杜衍推薦被召征為國子監直講前,在長達四年的時間裏,石介就在徂徠山下一直平靜地講授著《周易》,並十分享受地被自己弟子喊著徂徠先生。

出於習慣,他會偶爾抬起眼,充滿崇敬地向西北望去。好的天氣裏,應該能隱約望見泰山。他知道,老師孫複正在高聳入雲的泰山上,用一口幹硬的山西腔聲情並茂地講授著《春秋》。

宋代是治《春秋》成就最大的曆史時期之一。《四庫全書》“經部”春秋目所收錄的相關著作共一百一十四部,其中宋人所著就占三十八部之多。原因很簡單,《春秋》主名分,講究尊王攘夷。北宋統一之後,從意識形態領域最需要規整多年分裂和戰亂所造成的倫理廢弛現狀。

孫複在泰山講學時,寫下了《春秋尊王發微》一書。該書明確宣布寫作目的就是尊王,正君臣之分,明大一統之義。

他認為《春秋》一書對於天子、諸侯皆持貶斥態度,沒有一點褒揚。他指出開篇即是那句“隱公元年春王正月”,是因為“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無王而作也,非為隱公而作也。然則《春秋》之始於隱公者非他,以平王之所終也”。在他看來,《春秋》之所以開門即書“王正月”,其意在於“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嚴其終者,必先正其始。元年書王,所以端本;正月,所以正始也”。

這正是唐中期啖助、趙匡、陸淳的“《春秋》三傳派”所走的學術路子。他們認為“三傳文義雖異,意趣可合者,則演而通之;文意俱異,各有可取者,則並立其文”。據此,他們采用與傳統解經套路完全不同的空言說經、以經駁傳方式,忽略具體的章句,注重經文中的微言大義,並進行闡釋與申辯。

與啖助、趙匡、陸淳不同,或者說孫複巨大的創新之處是,他完全拋開三傳所注,講究我注《春秋》,以我之心靈來體會原經的微言大義,證悟其間的義理。而且,他更為講究解經之義與現實需要的結合。

因而可以說,孫複用他的“發微”,不僅首開宋學以疑經為研究之法的風潮,而且,舍棄傳注、直探經文、注重實用的解經方式,也引領了宋代儒學的重大革新。

與孫複所走的學術路徑完全相同。石介所著《易解》、《易口義》,也對自漢唐以來的《易經》注疏給予批評,對之均完全不取,直接是自己解經。他認為,“大中至正,萬世常行,不可易”,經義永遠兀自屹立在那裏,隻有理勝,義才會接近。因而,他講授《周易》時,避神秘象數而不談,直講核心的義理。

這樣,孫複、石介的教育思路就和胡瑗拋開漢儒注疏,以心印經,信口開講,卻始終“以義理為宗”的治學方式,完全歸於一途。因而,不管是胡瑗執教的蘇湖學士,還是孫複、石介傳授的齊魯生徒,南北學子都在接受同一種教育理念,那就是“宋初三先生”集體開創的“通六經之旨”、拋傳就經的研經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