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孫複、石介:衝鶴掠空聲自聞(1 / 3)

如果將宋學的橫空出世,看作在隋唐五代蘆葦叢中潛伏已久,突然破水而出的一葉扁舟,那麼,就不能忽略對這個船上的三位撐篙人的整體打量。

這三位是:安定先生胡瑗,泰山先生孫複,徂徠先生石介。作為宋學的共同開山之祖,他們有個集體學術稱謂——宋初三先生。

《宋元學案》引用黃震的話論定:“宋興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始以師道明正學,繼而濂(周敦頤)、洛(二程)興矣。故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精,實自三先生而始。”

朱熹也曾說過,“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他在《朱子語類》中還說:“如二程未出時,便有胡安定、孫泰山、石徂徠,他們說經雖是甚有疏略處,觀其推明治道,直是凜凜然可畏!”

這就將“三先生”明確標定在宋學發展的源頭。

而從儒家“道統”昭彰的意義上講,自韓愈在中唐首倡,後又有柳開於宋初力播,但真正形成黃鍾大呂之聲,對後世具有振聾發聵、醍醐灌頂作用,從此使得儒家學者代不絕人,世有力肩斯道者挺身而出,自覺站定於道統譜係,捍衛儒家精神思想傳承,居首功者就是“宋初三先生”中的孫複、石介二先生。

不僅僅因為他們之間的師徒關係,更因為彼此一致以學道、行道、傳道為己任,共同致力於重建儒學師道體係,倡導疑傳惑經,注重明道體用,孫複與石介同時又成為“三先生”大概念下一個不可割裂的學術體,是宋學發展鏈條中極為關鍵的一環。

一。

孫複,字明複,號富春,因講學於泰山,世稱“泰山先生”。晉州平陽(今山西臨汾)人。生於公元九九二年,宋太宗淳化三年;卒於公元一〇五七年,宋仁宗嘉祐二年。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人生大都相似,不幸的人生卻各有各的不同。

孫複與胡瑗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有著太多極為相似的人生不幸。

——胡瑗出生於一個位居底層的下級官吏之家,常常入不敷出,乃致“家貧無以自給”。幼年的孫複家境貧寒,比胡瑗更為不堪,他出生在一個世代以務農為生的平民之家,而且父親早亡,獨與寡母相依為命。就是在這窮困潦倒、艱辛異常的生活中,他卻固守貧窮,力學不輟,飽讀詩書,通悉經典。

——胡瑗在考取進士的路上,連續七次折戟沉沙,每次失敗後,都默默地選擇了泰山作為自己的蓄能待發之所,將之作為自己苦讀進修的備考之地。孫複在考取進士路上同樣連年蹭蹬失意,先後四次參試,結果“三退於禮部,一黜於崇政殿”,屢屢碰壁之後的他,也默默選擇了泰山。

——在與世隔絕的孤寂、清冷的泰山之上,他們相互見證了彼此孜孜不倦、廢寢忘食的刻苦學習。胡瑗“攻苦食淡,終夜不寢,一坐十年不歸”。孫複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病臥山阿,衣弗衣,食弗食”,但始終“日抱《春秋》、《周易》讀誦,探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

——在屢屢科場受挫之後,他們沒有為考取功名而改變自己的為學方向,相反,集體選擇了息罷功名之心,轉而走向畢生致力的教育事業。胡瑗在公元一〇三三年果斷放棄科舉,從此在湖、蘇地區聚徒授學。孫複則在公元一〇三五年拋棄場屋舉業,從此在泰山降帳授徒。最終,他們都因卓犖的教育成就,引起以範仲淹為首的慶曆革新派的注意,都進入國子監,成為天下士林敬服向往的宗師。

一座巍峨的泰山,最終成就了兩座高邁的學術之峰。

公元一〇二三年,三十二歲的孫複走進了幽靜的泰山,從此與胡瑗在這裏共同學習生活了十年之久。

一扇冰冷的寒窗,兩個凝重的剪影,成為泰山頂上最具人文意義的一道景觀。

在此之前,泰山一直是曆代帝王擺排場、樹威儀的封禪祭祀表演之地,隻有等到孫複與胡瑗負篋而來,傍石苦讀,臨溪沉吟,餐風飲露,窮究經典,這裏從此才有了濃鬱的學術氣息,並終至鬱鬱蒼蒼。

讓我們納悶的是,孫複,一個山西臨汾讀書人,為何放著臨近的五台山不去,卻要不遠萬裏,跨過蒼茫太行山,風塵仆仆地趕到泰山來?

原因就在於,齊魯大地自古就是人文淵藪之地,泰山在中國文化史上又有著特殊的文化坐標涵義,最主要的是,這裏離京師開封很近,便於來年補考。

北宋各地州縣沒有學校,同樣是重要原因。直到宋仁宗時,北宋全國州縣之學基本上仍處於一片荒蕪之狀。據《宋史·選舉誌》記載,範仲淹在寶元年間任參知政事後,意欲複古勸學,數次上書建議興辦學校。宋祁就為此向宋仁宗說過:“教不本於學校,士不察於鄉裏,則不能核名實。有司束以聲病,學者專於記誦,則不足盡人材。謹參考眾說,擇其便於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於學校,然後州縣察其履行,則學者修飭矣。”從此之後,州縣才恢複立學。

泰山,並沒有成為他們科舉路上的福地。

宋初規定,凡考舉進士者,需要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

這樣的考試科目弊病顯而易見,所謂明經,不過帖經、墨義而已,考的是舉子的機械記憶,而非對經典的理解。詩賦之試,更是以辭藝的文之末事來取士,均無法選拔出真正的有才之士。

當時,主管貢舉的張方平就為此上奏:“文章之變與政通。今設科選才,專取辭藝,士惟道義積於中,英華發於外,然則以文取士,所以叩諸外而質其中之蘊也。言而不度,則何觀焉?邇來文格日失其舊,各出新意,相勝為奇。朝廷惡其然,屢下詔書戒飭,而學者樂於放逸,罕能自還。今賦或八百字,論或千餘字,策或置所問而妄肆胸臆,漫陳他事,驅扇浮薄,重虧雅俗,豈取賢斂才備治具之意邪?”(《宋史·選舉誌一》)。

作為應試者,孫複無疑更為清楚自己屢考不中的原因。“故知其道不與時合,不敢複進”,這是石介在《徂徠文集·上杜副樞書》中說乃師孫複絕意科場的原因。

業已熄滅科舉之心的孫複,轉身走向祖述孔孟之道這條大路上。作於此時的一首《諭學》,可以充分表露孫複的心跡。

冥觀天地何雲為,茫茫萬物爭蕃滋。羽毛鱗介各異趣,披攘攫搏紛相隨。人亦其間一物爾,餓食渴飲無休時。苟非道義充其腹,何異鳥獸安須眉。人生在學勤始至,不勤求至無由期。孟軻荀卿揚雄氏,當時未必皆生知。因其鑽仰久不已,遂入聖域爭先馳。既學便當窮遠大,勿事聲病淫哇辭。斯文下衰籲已久,勉思駕說扶顛危。擊喑敺聾明大道,身與姬孔為藩籬。是非豐顇若不學,慎無空使精神疲。

那就向身後的考場瀟灑地揮揮衣袖,從此徹底與之決絕。不再蟲子一樣“披攘攫搏紛相隨”,蠕動在擁擠的科舉獨木橋上,而是帶著自己“既學便當窮遠大,勿事聲病淫哇辭”,為周孔做藩籬,起斯文於下衰的誌向,走向“圖存遠大”的“深明學問”之路。

這是條異常艱苦的路。

二。

山高風冷,孤燈殘卷。

獨守著空寂大山,缺衣少食、發奮忘我的孫複更像一個跋涉在路上的苦行僧,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心中卻是光明一片。

正因不再為功名而學,而是為重樹儒家道統,力肩孔孟斯道於己肩,普教化人,孫複此後的刻苦自勵,簞食瓢飲,便有了顏回的“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遠古儒者風慨。那便是死守善道,無須臾之間違仁,顛簸必如是,造次必如是。

這種在極端貧苦與清寒中,巋然不動,持之以恒,其實也正是一代代以道統承繼者自認的大儒們,所集體呈現在精神層麵的共性。

事實上,他的確是以繼承孔、孟、韓愈的道統而自居。在《信道堂記》中,他自道:“吾學堯、舜、湯、禹、文、武、周公、孔子、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之道三十年,處非今之世,故不知進之所謂進也,退之所謂退也……聖賢之道,無進退毀譽也。”

一個人在內心裏已無進退毀譽,那他的舉止行為便再也不受任何世俗影響,從而獨有所抱、寂然一致了。

由此來看,楊延齡的《楊公筆錄》中所載的一段逸事就不是很可靠了。

《楊公筆錄》稱:“範文正公在睢陽掌學,有孫秀才者索遊上謁,文正贈錢一千。明年,孫生複道睢陽謁文正,又贈一千。因問:‘何為汲汲於道路?’生戚然動色曰:‘母老,無以為養。若日得百錢,甘旨足矣。’文正曰:‘吾觀子辭氣,非乞客也。二年仆仆,所得幾何,而廢學多矣!吾今補子學職,月可得三千以供養,子能安於為學乎?’孫生再拜大喜。於是授以《春秋》,而孫生篤學不舍晝夜,行複修謹,文正甚愛之。明年,文正去睢陽,孫生亦辭歸。後十年,聞泰山下有孫明複先生以《春秋》教授學者,道德高邁。朝廷召至太學,乃昔日索遊孫秀才也。文正歎曰:‘貧之為累亦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則雖人才如孫明複者,猶將汩沒而不見也。’”

範仲淹因母喪回南京,因南京留守官晏殊之邀主持應天府學,也即睢陽掌學,時在公元一〇二六年。範仲淹急公好義,照料學士,向來“推其奉以食四方遊士,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此時尚在應舉且困難萬分的孫複受其幫助,應該確有其事。但依孫複性格,卻不會屈身“索遊”,要飯到範公門上。

不管是《宋元學案》還是《宋史·儒林列傳》本傳,都講孫複是“舉進士不第,退居泰山,學《春秋》”,是自學《春秋》,而非跟隨範氏學習。而且,均說孫複出仕緣於範仲淹的大力舉薦,那麼就不會在“朝廷召至”後,範氏才知道“乃昔日索遊孫秀才”。

這多多少少也從另外一個側麵,反映了孫複的困頓艱辛之狀,聞之令人欷歔。

景佑元年,公元一〇三四年,好友胡瑗正在泰州、蘇州一代講學,而且聲名鵲起。於此年結束了自己第四次失敗科舉後的孫複,開始反思誌趣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由此思考並重新為自己選擇人生方向。

徘徊在人生重大抉擇的關口時,他遇到了石介。

一見之下,早年就進士及第,得意官場,且博學貫通的石介,竟然完全不顧自己的官場身份與學術身份,甚至也根本不考慮二人之間本無師生行誼的經曆,向孫複嚴格執起弟子禮,並將自己無限的愛戴、尊敬與襄助,悉數獻給了孫複——這個科場屢屢铩羽,此時更為困頓窮蹇不堪的老牌書生。

盡管對方的地位與聲名遠遜於我,但我向來隻向學識低頭,隻向道德彎腰,隻向高邁的人格服膺,孫先生的人格與學問值得享有我毫無保留的尊敬,那我就以他為師,向他虔誠敬拜。

隻有心中時常中空,竭誠而虛,才會以貴問於賤,以多問於寡,以能問於不能。

三。

石介,字守道、公操,兗州奉符(今山東泰安)人。因曾耕讀講學於徂徠山,世稱徂徠先生。生於公元一〇〇五年,宋真宗景德二年,卒於公元一〇四五年,宋仁宗慶曆五年。

他出生在一個世為農家卻“豪於鄉裏”的典型中國農村富庶之家。其父石丙曾中進士,專三家《春秋》之學,仕至太子中舍,官至太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