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胡瑗:遍植桃李,正學明道(1 / 3)

浩浩東流的長江,自西而來,一路波闊浪湧,氣度雍容。然而流經夔門之後,立刻景象迥異,岸崖緊收,峰壁陡峭,水流湍急,險象環生。熟悉它的人都知道,過此“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摹山”的雄關,便是進入著名的三峽了。

自兩漢魏晉南北朝延宕至隋唐五代十國的中國學術大河,在綿延流進宋代時,氣象也發生陡變。漢唐一路秉持而來的章句之學被徹底丟棄,代之而來的是由我注經、闡釋義理的全新研讀經典之風,儒學從此進入了漫長的橫跨宋元明三代的理學時代。

相對於兩漢煩瑣、刻板的文字訓詁,它不僅高深而抽象,更由字麵探研進入了心靈思考的哲學層次。相對於魏晉離經叛道的玄學,隋唐佛道繁盛下科舉器用化的儒學,它又是直通孔孟原旨的儒學回歸。

因而,麵向這個氣勢與法度、國力與疆域都遠遠遜於漢唐的趙宋王朝,陳寅恪先生卻滿懷服膺地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此判也成為學界普遍接受的不易之論。

胡瑗,就是“登峰造極”的宋學開山人之一。

王安石稱他“天下豪傑魁”,範仲淹尊之“孔孟衣缽,蘇湖領袖”,朱熹說他“百世之法”。被上述三位一流學者所集體稱頌,胡瑗的學術造詣和地位可見一斑。

一。

公元九〇七年,以唐哀帝在朱全忠逼迫下遜位為標誌,曆時二百九十年的唐王朝無奈謝幕,隨後中國曆史進入了紛亂擾攘的五代十國分裂動蕩的時期。

公元九六〇年,趙匡胤在開封城北一個叫陳橋驛的地方,心裏十分舒坦,表情卻忸怩萬分地披上一件具有旗幟作用的嶄新黃袍,趙宋王朝由此宣告成立。

曆史又驕傲地進入了新紀元,而因長期兵燹與地方勢力割據所帶來的種種戕害的中華文化,再次進入大一統之後的撿拾、整理、複蘇和重振工作。被戰火焚燒的殘簡需要精心修補,遭馬蹄踐踏的琴弦需要重新定音,傾圮為瓦礫的學庠需要重新修建,因割裂而彼此衝撞的異質文化需要整合。總之,隋唐之初所經曆的那一幕幕,如今仍得重演。

此前統定天下之後的隋文帝、唐太祖、唐太宗,當他們從馬背上跳下來,望一眼麵前的山河後深知,武力可以定天下,但欲治天下,要使得國家長治久安,還必須從儒學中汲取智慧。宋太祖、宋太宗等趙宋王朝的締造者也意識到了,他們對儒學表示了極大的服膺與擁戴之情,而且較之唐初那幫帝王更有著超乎尋常的熱誠。

為高樹孔教,早在北宋建國之初,宋太祖就將孔子第四十四代孫孔宜破格任命為曲阜主簿。宋太宗即位後,又封孔宜為文宣公。到了宋真宗這裏,開始將文宣公世襲化。公元一一〇八年,宋真宗到泰山祭祀後,又親自來到曲阜孔廟禮拜,並對孔氏族人大加封賞。

這一切都是想告訴世人:趙宋王朝尊孔重儒。

趙匡胤表現得尤為突出。趙普年少時習弄吏事,寡學無讀,等後來成為丞相之後,宋太祖常勸他讀書,讓他補課。趙普於是“晚年手不釋卷,每歸私第,闔戶啟篋取書,讀之竟日。及次日臨政,處決如流。既薨,家人發篋視之,則《論語》二十篇也”。因此,他製造了一條名言——半部《論語》治天下。

提倡並普及學習之風甚至影響到了軍隊,《宋史·狄青列傳》載,當範仲淹發現狄青確係良將之材後,一見奇之,待遇甚厚,而且還特別送給他一部《左氏春秋》並勉勵其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於是,狄青折節讀書,悉通秦、漢以來將帥兵法,由是益加知名。

有一則膾炙人口的佳話,充分彰顯了趙宋王朝對待知識分子的基本態度。

宋朝的葉夢得在《避暑漫抄》記載道:“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錀封閉甚嚴。因勑有司,自後時享及新天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是年秋享,禮官奏請如勑。上詣室前,再拜升階。獨小黃門不識字者一人從,餘皆遠立庭中。黃門驗封啟錀,先入焚香明燭,揭幔,亟走出階下,不敢仰視。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複再拜而出。群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

可貴的是,此後的宋朝曆代皇帝“皆踵故事,歲時伏謁,恭讀如儀,不敢泄漏”。直到靖康之變,金人將太廟之門打開,世人這才看到此碑。其上赫然刻有:“柴氏(周世宗)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以密誓的方式告誡後代帝王“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而且用“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的極端詛咒之言,嚴厲告誡處於權力頂端的子孫,這在中國曆史上是空前絕後的。

難怪有人說,講求以文治國的宋朝,它也許沒有唐朝的興旺發達,但卻多了一層平靜中的深沉;它也許沒有唐朝的開放氣度,卻多了一層封閉之中傾心文化的溫情。

《宋史·文苑傳》說:“藝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奪武臣之權,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學之名,作其即位,彌文日增。自時厥後,子孫相承,上之為人君者,無不典學;下之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擢科,海內文士,彬彬輩出焉。”

一個厭倦武力、尊師重道、崇尚文雅、遍用文士的國度,它沒法不優雅並知性起來。

二。

就像一場暴雨可能使城市頓成澤國,但對極其幹旱的地方卻無濟於事,北宋統治者的大力提倡儒學,卻並不能根本性解決北宋初創時期儒學麵臨的極大問題。

從《續資治通鑒》的這些記載,也許可以窺見經過長期兵連禍接、世亂道喪之後,宋初文化事業的困窘。

首先是書籍的短缺:“建隆初,三館所藏書僅一萬二千餘卷,及平諸國,收其圖籍,惟蜀、江南最多。凡得蜀書一萬三千卷,江南書二萬餘卷。又下詔開獻書之路,於是天下書複集三館。”

其次是文化場所的破敝:“貞明中始以今,右長慶門東北小屋數十間為三館,湫隘才蔽風雨……上初即位,因臨幸周覽,顧左右曰:‘若此之陋,豈可蓄天下圖籍,延四方賢俊耶!’即詔有司度左升龍門東北舊車輅院,別建三館。”

統一之後,南方異質文化表現出了與儒家文化不相應的浮靡之風。隨著趙匡胤建隆四年平定荊南、湖南,於幹德三年攻滅後蜀,又於開寶四年討平南漢,開寶八年李煜歸降,宋朝基本完成了國家統一事業。散佚在南方各地的圖籍被搜集轉運到汴梁,被占領區的文學才俊之士也迤邐從各地彙聚到這裏。

長期征戰中臂膀酸疼的宋太祖、宋太宗,需要這些操著南方濃重口音的文士來為自己歌功頌德,初來乍到的南方才俊也急於通過殿堂上的詩詞唱和來表達忠心,當然他們還有要在人地兩生的新朝展示自己才華的意思。

於是,講究潤飾藻彙,不涉及現實政治的奉和應製之作得以大興。宋真宗即位後,這種彌漫在宮廷中的膚淺酬答之風也刮到了民間,讀書人書齋中的浮靡酬唱蔚然成風,甚至形成了風靡一時的獨特駢體儷文——西昆體。

重文輕道,已在朝野形成氣候。

更為糟糕的是,經曆了唐末五代一百多年的世亂道喪之後,韓愈所積極倡導的師教之風,努力搭建的儒家道統體係,此時幾乎蕩然無存。加之連年用兵,耗費了國家有限的財力,統治者雖然有心但卻無力於文教。因此,宋初八十餘年間,中央已無二館六學之盛,隻勉強維持有國子監與太學,大唐時期建立的州縣、鄉、黨三級一整套地方學校教育製度已經不複存在。

一批卓有遠見的知識分子已經看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他們以儒家精神觀照現實,以自己高度的文化自覺潛身躬行,積極救治“道統”不繼、“師教”缺失的時弊。

他們分成三路縱隊來分別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一路,以範仲淹為首的政治革新團隊,以與天下人同憂樂的儒家精神,激論時弊,矯厲風節,尋求富國強民之路;第二路,以歐陽修和梅堯臣為核心,組織發起了大規模的詩文革新運動,明確提出“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繼承韓愈“文以載道”的理念,一改浮靡的西昆時風,將義理之學運用到實際之中;第三路,以胡瑗、孫複、石介“宋初三先生”為關鍵人物,以聖賢自期許,力劈佛老,堅持正統,積極從事教育,重新確立自魏晉以降迄至隋唐數百年內業已衰弱的儒家師道,重建道統。

從儒學學術角度看,第三路無疑最為打眼。而其中的胡瑗又出力最甚,收效最著。作為宋代義理之學的創立者之一,他獨特的教育理論和豐富的社會實踐皆源於其學術思想的深厚造詣。胡瑗的教育理論與實踐,不僅示範於當時,而且也垂法於後世,在中國學術史與中國教育史上均為一座高矗的豐碑。

歐陽修作《胡先生墓表》中雲:“先生為人師,言行而身化之,使誠明者達,昏愚者勵,而頑傲者革。故其為法嚴而信,為道久而尊。”

明人程敏政認為:“自秦漢以來,師道之立未有過瑗者。”嘉靖九年,明政府正式以胡瑗從祀孔廟,尊稱他為“先儒胡子”。

三。

胡瑗,字翼之,泰州海陵(今江蘇南通如皋)人,因祖籍陝西安定,故世稱“安定先生”。生於公元九九三年,宋太宗淳化四年;卒於公元一〇五九年,宋仁宗嘉祐四年。

提到胡瑗,就必然要提到宋初學界的另一座重鎮——“泰山先生”孫複。

胡瑗、孫複,與孫複弟子石介,被世人合稱為“宋初三先生”。宋初興學,以“三先生”最為有名,三者之中,又以胡瑗最負盛名。

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開篇即說:“泰山之與安定,同學十年,宋世學術之盛,安定、泰山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為然。安定沈潛,泰山高明,安定篤實,泰山剛健,各得其性稟之所近。要其力肩斯道之傳,則一也。安定似較泰山為更醇。小程子入太學,安定方居師席,一見異之。講堂之所得,不已盛哉……所造各有不同。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故如徐仲車,宛有安定風格;而泰山高弟為石守道,以振頑懦,則岩岩氣象,倍有力焉。抑又可以見二家淵源之不紊也。”

胡瑗也有過顯赫的家族史,其先祖胡遵曾為晉之車騎將軍,家族中曾誕生過兩位皇後,另有三公九卿及將軍、太守等十餘人。但到其祖父胡修己時已經家門不顯,父親胡訥也隻是任寧海軍節度推官,是一個位居底層的下等官吏,乃致出現“家貧無以自給”的窘困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