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胡瑗:遍植桃李,正學明道(2 / 3)

就是在這樣一個貧賤低矮的屋簷下,誕生了少年即負遠誌、聰穎特達、好學進取的胡瑗。他七歲善屬文,十三歲通“五經”,少年時期就以“聖賢自期許”,被鄉鄰視為奇才。老實憨厚的胡訥同誌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此子乃偉器,非常兒也!”

這很像自謂出生於孤門細族,“貧無一畝庇身,賤無鬥石之秩”的東漢儒學大師王充。王充為自己少年時期所畫的肖像是:“為小兒,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王充之父)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誌……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如果讓胡瑗寫一篇《自紀》追憶兒時,估計仍是這個底稿。

家貧是一個方麵,但最大的原因是家鄉的天空太低矮,不能供一隻未來展翅藍天的雄鷹在這裏練習起飛與翱翔。所以,少年王充走出了故鄉上虞,帶著理想與希冀到洛陽求學,以吸納更清新、更博大、更富滋養的空氣。

少年胡瑗也負篋而走,他的方向是泰山。原因似乎也很簡單,這就像朱熹在《衡州石鼓書院記》中所寫的宋初實際求學境況:“士病無所於學,往往相與擇勝地,立精舍,以為群居講習之所。”

金庸在其虛擬的武俠世界裏,將天下名山浪漫地分給了武林門派占據,對之可善意地付之一笑,不可當真。因為,在庠序等地方學校全麵處於癱瘓的宋初,這些風景優雅、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飄蕩的始終是琅琅讀書聲,而非劍戈交鳴。

泰山,就是這樣接納了胡瑗。

同時就讀於泰山此地的還有孫複。再以後,是孫複在此聚徒授學,石介盤桓此間,直將一座大山營造得人文炳煥,光彩奪目。“宋初三先生”集體將這裏作為了自己研習經典、深明學問的課堂。

從這裏走出去,他們將以與泰山同等巍峨的高度,拉開宋學的大幕。

而自經他們在此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之後,一代代有識之士遂在泰山競相舉辦書院。先是孫複在此聚眾授徒,後來如明代李如桂的育英書院、宋燾的青岩書院、清代趙國麟的泰山書院、徐肇顯的徐公書院、許蓮君的懷德書院等等。四方士子懷書持傘絡繹而來,大雅傳誦,弦歌不絕,使“一覽眾山小”的泰山平添了深厚的文化意蘊。

他們帶著共同的理想與抱負,以相同發奮蹈厲、廢寢忘食的學習姿態同讀於泰山。孫複雖“病臥山阿,衣弗衣,食弗食”,“上無鬥升祿以養妻子,下無一夫之田、五畝之桑以供伏臘”,但他“日抱《春秋》、《周易》讀誦,探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

胡瑗呢?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錄》中說:“侍講(胡瑗)布衣時,與孫明複(孫複)、石守道(石介)同讀於泰山,攻苦食淡,終夜不寢,十年不歸。得家信,見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澗中,不複展。”

全祖望後來將之寫在《宋元學案·安定學案》中,引得乾隆為此詩興大發,率爾作《戲題投書澗》一首:“報來尺素見平安,投澗傳稱人所難。誠使此心無係戀,平安兩字不須看。”

老實說,乾隆的這份懷疑是有道理的。

一個如饑似渴鑽研聖賢經典的人,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為了潛心治學,心無旁騖,這完全有可能。但在十年不歸的空寂大山裏,好不容易接到一封家書,隻輕輕瞄上一眼,看信封上有“平安”兩字,就將信投入澗中,不再展開細讀,於情於理都十分說不過去。

也許,他正在思考一個複雜的學術問題,家信忽來,因不願為之分心移神,匆匆看到“平安”二字之後,隨手將之暫時擱置一旁,等閑下來後再仔細捧讀,哪裏會收到家書如同收到債主的逼債函一樣,憤然“投之澗中”呢?

這或許是朱熹對安定先生的高推聖境,無非以此樣板來激勵自己的學生擯棄俗念,刻苦求知,沉潛治學。

今天的泰山五賢祠東有道深壑,後人附會名曰“投書澗”,澗邊立一石碑,上書“胡安定公投書處”。即便扔書,胡瑗難道會專門跑到深壑前,而且每次立定於這個位置?現代旅遊業常常半生不熟地開古人玩笑,同時也拿自己開涮。

四。

梵高在其生年,隻售出一幅《紅色的葡萄園》,而且就這唯一出售的畫作也不是遇到賞識者,而是為心疼哥哥的親弟弟買走。誰能說這是梵高的藝術出現了問題?問題隻有一個,是他生存的世界對藝術瑰寶的漠視。

在泰山苦修的兩位學術巨匠,同樣遭遇了這等尷尬。孫複,四舉開封府籍進士不第,退居泰山,毅然止步於科場;胡瑗,則前後七次應考,均以不中而告終。

年過而立、學已大成的胡瑗,於公元一〇三三年果斷拒絕了第八次走向考場,而是將腳步踅向家鄉泰州。

息罷科舉之念,興舉教育之想。

這中間,當然有屢次碰壁科場之後的心灰意冷,也有隨著知識與閱曆豐厚對功名意識的淡泊,而尤為重要的是少年時就樹立的“以聖人自期許”的使命感在此時遽然發生作用。

胡瑗在《鬆滋縣學記》中說:“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在他這個邏輯鏈條裏,興學辦校為教化之本,隻有通過教化才能成就人才,而人才是“致天下之治”的關鍵。這就將自己的職業選擇與治國興邦緊緊係於一處。

從孔子、孟子、荀子、王充、鄭玄、馬融、何休、韓愈等一路走來的曆代大儒,他們共同選擇了這條退而降帳授徒之路,目的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重建儒學傳統,致力教育事業,晚年的孟子就在這裏找到了他人生最後的一份快樂。“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盡心上》)。

胡瑗沒有孟子的那份豪邁與樂觀,相反,他因對宋初教育現狀有著清醒打量而產生無限的憂心。

此時,中央官學不振,地方教育癱瘓,士病無所於學,官病無所於養。麵對此情此景,有責任感的文化士人必然自覺承擔起培養人才、發展教育的職責。使命感、責任心交相作用下的他,欣然走向家鄉,愉快地拿起教鞭,走上神聖而又平凡的鄉間塾師講堂。

這間私塾很小,就設在泰州城的經武祠裏,在今天的泰州中學院內。兩百年後的南宋寶慶二年,公元一二二六年,泰州知州陳垓在此建立起書院,取名就叫安定書院。

在這間狹小而頗顯寒酸的學校,胡瑗麵向整個北宋王朝,第一次亮出了他鮮明的教育思想——明體達用。

他告訴人們,治習儒家經典的要義在於注重實際,講究實用。你們趨之若鶩所追求的辭藻華麗的辭賦不是根本,被棄之於冷板凳上的經義探求才是體用之學。而且,他“不取傳注”,“以義理為宗”,作文章“皆傅經義,必以理勝”。

無疑,這就與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將探求經典要義直接運用於改良社會的政治努力的範仲淹與倡導“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的歐陽修一致起來;也與韓愈“文以載道”思想,以“道”為本質,以“文”為工具的古文倡行運動一致起來。

教學閑暇時,漫步在泰州的“範公堤”上,胡瑗一定會常常獨自念叨起一個人,雖然他們之間還從沒有見過麵。

胡瑗從泰山回來後,這個人早已離開泰州。但胡瑗腳下的防海大堤卻永遠記著他,那是他在這裏就任時修建的。他與朋友滕子京留在這裏的“文會清風”佳話也記著他。

更重要的是,他以天下為己任,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的精神,號召並啟導士大夫及知識分子以充分自覺,學以致用,積極幹預政事,議論國事。

他就是出生在長江對岸蘇州吳縣的範仲淹。

事實上,範仲淹也應是宋學的創始者之一,隻不過他身在政界,屬於事功性的過多政治改良努力掩蓋了他的學術成就。但他以政治家的獨特身份,對宋初“三先生”的襄助與提攜,以及對新儒學教育的普及與推廣,厥功至偉,不可磨滅。

兩個取向一致的人最終會在某個時刻見麵,並從此將欣賞的目光彼此遞送給對方。

五。

公元一〇三四年,景佑元年,胡瑗帶著他的教育興國夢想走出泰州,到蘇州一帶設學開講。此前一年,範仲淹因宋仁宗廢郭皇後而犯顏上諫被貶睦州,兩年後,範仲淹來到蘇州,任蘇州知事。

他們終於相見了。

一位是重視文教,希望通過大興學庠,化教萬民的地方行政長官;一位是學貫經史,治學有方,久負盛名的教育家。彼此早已熟知對方,但一直未曾謀麵的兩個人,自然相見恨晚,一見傾心。

範仲淹在蘇州南園開辦郡學後,特聘自己“愛而敬之”的胡瑗為教授,而且還將自己的兒子範純佑、範純仁等送來,虔敬拜師,恭敬從學。在胡瑗的悉心調理下,學風規肅,教有卓成,蘇州郡學以其獨特的治學思路、教育方法,一時間名揚天下,成為各地學府競相效法的楷模。

公元一〇三六年,宋仁宗詔定雅樂,召求懂得音律者。此時在已經回京擔任天章閣待製的範仲淹的舉薦下,胡瑗北上開封,以一介布衣與皇帝對話於崇政殿,奉命和當時著名的音樂家、鎮東軍節度推官阮逸一同校定鍾律,分造鍾磬各一虡。在京期間,他合乎古禮的文雅舉止,以及高深的儒學修養深得眾人讚賞。鍾律校定工作結束後,宋仁宗破格授予布衣身份的胡瑗試秘書省校書郎。

此後,在數年的官場生涯裏,他見到的是結黨營私,排擠異己,感受的是互相敷衍,爾虞我詐,這使得本就無心宦路的胡瑗深感無聊,疲憊不堪。

在此期間,他又親眼見到懷擁赤誠、“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範仲淹,抱著一腔愛國之誌,因直言時弊、大膽諷諫而遭受打擊。公元一〇三六年,“天章閣待製範仲淹坐譏刺大臣,落職知饒州。集賢校理餘靖、館閣校勘尹洙、歐陽修並落職補外,詔戒百官越職言事”(《宋史·本紀第十》)。這些都讓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不安與厭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