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李翱:為宋明義理學栽花育紅(1 / 3)

“《幽懷》賦好歐公賞,《實錄》文高黃子稱。《複性》一書幾有道,千年真可續韓燈。”這是宋朝詩人徐鈞所寫的一首吟人七絕,詩名《李翱》。

整首詩平平無奇,然尾句忽掀波瀾,於無聲處陡落神來之筆,用一句“千年真可續韓燈”,來狀寫李翱承繼師誌,以《複性書》為韓愈之學通向後人架竹引泉,接衲傳燈,真是精彩之至!

在中國文學史上,韓愈常常是與柳宗元聯袂,並稱“韓柳”,他們用不羈之筆橫掃千秋,站在“唐宋八大家”之首。

而在中國哲學史上,韓愈卻是與李翱並肩,合稱“韓李”,他們用心性論排佛撻老,重彰儒旨,高標道統,有著重要的學術影響意義。雖緊牽韓愈衣襟,將天道觀發揚光大,但李翱慧眼獨具,又別出心裁,用自己的《複性論》彌補乃師《性三品》的理論缺點,從而推陳出新,打理出儒學深究義理的一番新天地。

一派葳蕤茂盛、雲蒸霞蔚的宋明義理之學,最早對之培土施肥、栽花育紅的那個人,就是李翱。

歐陽修曾深為服膺地說:“恨翱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

一。

李翱,字習之,郡望為隴西成紀,裏籍則是汴州陳留。生於公元七七二年,唐代宗大曆七年,死於公元八四一年,唐武宗會昌元年。其先祖為十六國時期西涼締造者武昭王李暠。史稱,李暠“通涉經史”,“玩禮敦經”,尤善文學,是五涼時期著名的文學家,著有《靖恭堂頌》、《述誌賦》、《槐樹賦》、《大酒容賦》等,以《述誌賦》最為有名。同時,李暠還頗重儒術,珍才知人,在他倡導影響之下,西涼政權所在地敦煌成為當時的學術中心,形成了中國曆史上五涼文化的鼎盛時期。

隴西李家有這樣一位重儒好文的先人在,曆經歲月滄桑,終於又走出一位《舊唐書》稱之為“幼勤於儒學,博雅好古,為文尚氣質”的李翱,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雖然家道中落,累世不耀,而且到其父親時,甚至連名字也不為史籍所留,但李翱的青少年仍然因循著幾乎所有中國傳統世家子弟都必走的一條成長線路。他在《複性書》中自道:“吾自六歲讀書,但為詞句之學。”六歲發蒙,繼而接受傳統儒家經典教育,在一知半解中吟詠章句,於莫名其妙裏領會訓詁。

到十五歲時,隨著對儒學的逐漸深入了解,他開始廓清思路,不再執著於兩漢以來的儒家經典注解、義釋之類文字,而是將興趣點轉到了孔孟的原旨性經典文論之中。李翱在《與淮南節度使書》中說:“自十五以後,即有誌於仁義,見孔子之論高,弟未嚐不以及物為首。”

於李翱而言,這不是個簡單的閱讀興趣轉移,而是一次於其一生而言都至關重要的學術轉身。

正如他在《與淮南節度使書》中所言,十五歲的他相當深刻地認識到:“近代已來,俗尚文字,為學者以抄集為科第之資,曷嚐知不遷怒、不貳過為興學之根乎?入仕者以容和為貴富之路,曷嚐以仁義博施之為本乎?由是《經》之旨棄而不求,聖人之心外而不講,幹辦者為良吏,適時者為通賢,仁義教育之風,於是乎掃地而盡矣。”

李翱明白,淪為科考器用的經學形態的儒學,已經背離了其原初本意,丟棄了返身歸誠,踐形盡性,從而也就失去了對真理的自我體認與存養。要找尋儒家的原旨,那麼就要推開煩瑣章句,舍傳就經,求經明道。

而這種思想,深深吻合了同時期另一位儒學大師的觀念,他就是韓愈。

唐代盧仝曾著《春秋摘微》,寫作時他直抒胸臆,解《春秋》而不用傳。韓愈就對這種做法深表嘉許,他在《寄盧仝》詩中誇讚:“《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還比如以精通《毛詩》而名震一時的施士匄。他不拘泥成說,不墨守古訓,而是按照自己的思想自由發揮,講解《詩經》。在講“維鵜在梁”一句時,施士匄說,“梁”係人取魚之處,義在鵜鶘當自求食,不應於人梁上取魚,譬喻人自不行善,反貪天之功。韓愈為他寫的《施先生墓銘》中大為讚賞:“古聖人言,其旨微密;箋注紛羅,顛倒是非。聞先生講論,如客得歸。”

韓愈自己在《讀儀禮》一文中也說過,他曾將《儀禮》一書“掇其大要,奇辭奧妙旨著於篇”,看得出,他所采取的方法顯然正是擺脫章句,棄傳求經。

如此兩個獨有己見、誌同道合的人,一定會在人生前行的路上相遇,驚訝地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另外一個自己,然後走上前去,雙手緊握,從此用牢不可破的友誼永久牽係一處。

隻是,此時十五歲的汴州少年李翱,與正在長安應試尚悄然無名的十九歲韓愈,彼此無識,互不知名。

“時光啊,在你的引領下,我一路聚會著我的友人。”惠特曼如此詩意地說過。倘這個聲音能夠穿越到中國唐朝,李翱與韓愈一定會相視一笑。

二。

公元七九三年,貞元九年,李翱參加州府貢舉考試,舉鄉貢拔解後,如同七年前隻身趕赴長安尋求功名的韓愈一樣,李翱也帶著自己的人生希冀來到這裏。

長安,會以怎樣的懷抱來迎接這個異鄉青年?

如同那個時代的每一位屬詞求進之士,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李翱於科考前,“執文章一通,謁於右補闕安定梁君”。這位梁君不是別人,正是韓愈年輕時向其學習古文之法並在科考中得其大力推薦的名儒梁肅先生。

梁肅,少年即師從天台宗荊溪湛然禪師,他融合儒釋,提倡“明靜複性”。梁肅在這時已經譽滿天下,拿著自己的文章造訪其門,求其過目者,蓋無虛日。

真是好眼力!李翱文章中所彌漫的飛揚文采、遒勁古風,立刻讓梁肅讚譽連連。初見之下,梁肅即說李翱頗得古人之遺風,並期待李翱之名將來會不朽於無窮,當場表示要為李翱“拂拭吹噓”。

多年後,李翱遊走於公卿朋友之間,他往往會聽到素未謀麵的陌生者說,我早在梁先生嘴裏聽到過你的大名,李翱方知這位老夫子當初當麵許諾“拂拭吹噓”,真不是一句應酬中的客套話。

然而,這樣一位見善能知,知而能譽,譽而逮夫終身之久的伯樂,卻於李翱拜訪之後短短三個月死去。

梁肅死去後再無人推薦,這使得李翱此後連續五年,一再铩羽考場,“每歲試於禮部,連以文章罷黜,聲光晦昧於時俗”。他為此寫下《感知己賦》,感歎有古君子之風的梁肅死之太早:“不幸梁君短命遽歿,是以翱未能有成也,其誰能相繼梁君之誌而成之歟?已焉哉!天之遽喪梁君也,是使予之命久迍邅厄窮也。遂賦知己以自傷。”

全賦鬱憤難抑,苦悶彷徨,讀來甚為淒惻。

戚戚之愁苦兮,思釋去之無端。彼眾人之容易兮,乃誌士之所難。伊自古皆嗟兮,又何怨乎茲之世。獨厄窮而不達兮,悼知音之永逝。紛予生之多故兮,愧特於世之誰知。撫聖人教化之旨兮,洵合古而乖時。誠自負其中心兮,嗟與俗而相違。趨一名之五稔兮,尚無成而淹此路歧。昔聖賢之遑遑兮,極屈辱之驅馳。擇中庸之難蹈兮,雖困頓而終不改其所為。苟天地之無私兮,曷不鑒照於神?心勁直於鬆柏兮,淪霜雪而不衰。知我者忽然逝兮,豈吾道之已而。

有意思的是,在李翱紆鬱不得誌地奮筆疾書《感知幾賦》時,正在汴州、徐州做佐幕的韓愈,也落落寡歡地寫下《複誌賦》,歎人生偃蹇,抱誌不抒:“固餘異於牛馬兮,寧止乎飲水而求芻?伏門下而默默兮,竟歲年以康娛。”

兩處尷尬境況,一樣沮喪心情!

請記住二十七歲的李翱說的這句話:“昔聖賢之遑遑兮,極屈辱之驅馳。擇中庸之難蹈兮,雖困頓而終不改其所為。”

一語成讖!他此後一生中的遭際,都將為這句話準確命中。

在學術上,他取資《中庸》而言性,對仁政王道及其性情理論作出學理上的宏大鋪排與闡發;在仕途上,他淒淒惶惶,流落輾轉,始終位居下僚,忍辱驅馳,困頓不堪。

這中間,他結識了韓愈。

公元七九六年,李翱第三次落第,心灰意冷的他前往徐州,意欲在徐州節度使張建封那裏謀個差事,未果後由徐州返回故鄉汴州,韓愈此時剛剛出仕,為汴州刺史署觀察推官。

兩人相遇了。韓愈找到了知音,李翱則找到了老師。

公元七九七年,第四次考場失利之後,李翱回到家鄉,正式跟隨韓愈學習古文。此時,孟郊恰好寓居在汴州,張籍也遊學至此。天意使然,或因考場或因仕途的種種窘困與失意,四位光耀中國文化史的文豪詩宗,竟然齊聚小小的汴州城。

他們以酒設場,談文論道,彼此詩歌酬答,相互探研學問。李翱與韓愈之間結下了深厚的師友之情。

公元七九八年,時年二十七歲的資深考生李翱終於登進士第。餘光中說過,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紅燭昏沉的一打少年聽雨,不用去想了;僧廬下的三打白頭聽雨,也可以暫時用不著去考慮;單是這客舟中江闊雲低的漫長而乏味的中年聽雨,就已經讓人煩不可言。

韓愈就是榜樣,他從進士及第到首次出仕,耗時整整四年,而且最後靠的還是自己的學名,以及與汴州刺史董晉的私人交情。曆經漫長五年的禮部考試,李翱再也無心戀戰出仕前必須經過的吏部考試。

公元七九九年李翱南遊吳越,觀濤江。南遊的途中,他向同行觀潮的吳郡陸參說:“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於是此道廢缺,其教授者,惟節文、章句、威儀、擊劍之術相師焉,性命之源,則吾弗能知其所傳矣。道之極於剝也必複,吾豈複之時耶?”

陸參深以其言為是,並鼓勵他說:“子之言,尼父之心也。東方如有聖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聖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

一場觀潮之行,卻促成了一篇中國儒學思想史中有重要影響論著的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