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在詩中寫道:“廣州萬裏途,山重江逶迤。行行何時到,誰能定歸期。揖我出門去,顏色異恒時。雖雲有追送,足跡絕自茲。人生一世間,不自張與弛。譬如浮江木,縱橫豈自知。寧懷別時苦,勿作別後思。”
通往嶺南的路山重水複,路途遙迢,韓愈曾經在被貶連州時親自品啜過長途跋涉的艱辛。一句“揖我出門去,顏色異恒時”,細膩地刻畫出雙方各自強壓在心中的分別之痛,讓種種欲說還休的酸楚滯於心頭。“譬如浮江木,縱橫豈自知”,又道出了詩人歎息人生如寄,不能左右的無奈。
那就什麼也不要說,隻將這輕輕的一頁詩箋,化作自己的無限牽係,跟著李翱一路向南吧。
送行者與被送者早已消遁在曆史的沉煙落香中,而這首贈別的詩卻還有著當初的溫度,仍墨汁淋漓地鮮活在《全唐詩》中,這是詩歌的生命長度。
時光啊,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詩。
次年,楊於陵很快為唐憲宗原諒,又回到京城做起了他的吏部侍郎,而李翱卻因罷幕而失業了。此時,因遭貶而為宜歙池觀察使的盧坦向他送來請柬,李翱遂成為他的幕僚判官。
很快,盧坦又升遷回京,入為刑部侍郎、鹽鐵轉運使。留下的,仍然是英雄失路的李翱。此後,他又走到浙東觀察使李遜麾下,擔任起官職名字頗長,職位卻很低下的“浙東道觀察判官將仕郎試大理評事攝監察禦使”。
從公元八〇九年到公元八一三年,自寫下中國第一篇日記體遊記《南來錄》後,李翱像個辛勤而不走運的鍾點工,頻繁地遊走在各家屋簷之下。相對於他元和之初的國子博士、史館修撰,此時擔任的幕僚之官也更為卑下。窮極無聊之中,他用寫史來打發時光。
這種說法其實很歪曲李翱。李翱撰寫《唐史》的初衷,絕非是以此消遣歲月,而是出於儒者正天下是非的自任情懷。這很像鬱怏孤憤無以寄懷,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誌的劉知幾。
李翱在寫給好友皇甫湜的《答皇甫書》中將此襟懷袒露無遺:“仆近寫得《唐書》。史官才薄,言辭鄙淺,不足以發明高祖、太宗列聖明德,使後之觀者,文采不及周漢之書……故欲筆削國史,成不刊之書,用仲尼褒貶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韓退之所謂‘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是翱心也。”
遺憾的是,也許正因他寫的是“不刊之書”,所以今天的我們已無從拜讀他的《唐書》。《新唐書·文藝上》隻留下了如許評價:“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曆、正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聖涯,於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
如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李翱也因其巨大的文名掩蓋了其儒家宗師的地位。
他們,原本該在《儒學列傳》中拂須端坐。
六。
很少人知道韓愈與李翱曾聯手注解過《論語》。
他們有部合著叫《論語筆解》。《論語筆解》分上、下兩卷,文中先述《論語》原文,再引馬融、孔安國、包鹹等人之注解,之後是韓愈、李翱的見解。
在韓愈、李翱之前,解《論語》者無數;在他們之後,注《論語》者也無數。但《論語筆解》的重要意義在於,它一反漢儒家法,側重以“理”解經,以“心”解經,附以己意,直逼經義,對經文隨意增減,對先儒的注疏則是依據自己所謂的“聖道”進行修改。這就對欽定的官方經學,孔穎德的《五經正義》首次進行了學術挑戰。
明朝的鄭鄤如此說這部書:“昌黎文啟八代之衰,李習之一時齊名。讀《論語筆解》,始知其原。聖人既往,微言猶存,參而究之,若破堅壁,亦何妨互有出入,乃其得處,已如見聖人之心於千百載之上矣。”
這是段非常重要的學術評論。
因為自韓李注解《論語》,治經之風陡然一變。他們一反兩漢以來儒家治經家法,又不同於南朝“玄而為虛”的離經之說,側重以“理”解經,以“心”相印,然後附以己意,根據自己所抱儒旨“聖道”直接解說。
此法一出,表明了經學研究的方向性轉折,注重理義的宋學由此訇然打開大門。
該書對《論語》的解讀,呈現出完全迥異於先儒的兩個方麵。
根據經義上下邏輯關係,認為《論語》在流傳過程中有以訛傳訛之嫌,因而他們大膽改動《論語》原文不通之處;對隻著眼《論語》字麵,而未進行深究的穿鑿附會的前儒解釋堅決予以擯除。這就是李翱所說的:“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
遵循儒家原旨,以己意解經,這是《論語筆解》的顯著特征。
比如,就《論語·學而》中的“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韓愈認為:“正謂問道,非問事也,上句言事,下句言道。孔不分釋之,則事與道混而無別矣。”李翱認為是:“凡人事、政事皆謂之事跡。若道則聖賢德行非記誦文辭之學而已。”理由是孔子說過:“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此稱為好學。”這就比孔安國所注“有道,有道德者。正,謂問事是非”要高明很多。韓愈區分了事與道的不同,李翱則順題而論,顯然不是出於先儒的考據招數,他認為孔子所說的“好學”,不是知識性學習,而是德性之學。
還比如,《論語·公冶長》中的這句:“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包鹹曾這樣注解:“既然子貢不如,複雲‘吾與女俱不如者’,蓋欲以慰子貢爾。”
韓愈對之搖頭,他提出反對意見:“回,亞聖矣。獨問子貢孰愈,是亦賜之亞回矣。賜既發明顏氏具聖之體,又安用慰之乎?”韓愈認為包鹹丟失了孔子講話的原旨。
李翱進一步闡說:“此最深義,先儒未有究其極者,吾謂孟軻語顏回深入聖域雲,具體而微,其以分限為差別。子貢言語科,深於顏回,不相絕遠。子貢謙雲得具體之二分,蓋仲尼嘉子貢亦窺見聖奧矣。慮門人之惑以謂回多聞廣記,賜寡聞陋學。故複雲俱弗如,以釋門人之惑,非慰之雲也。”李翱的解釋,秉承乃師之意,不僅超越了包鹹的字麵理解,而且深化了孔子的聖境。
《論語·公冶長》中說:“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
針對孔子批評宰予白天睡覺,韓愈說:“‘晝’當為‘畫’字之誤也。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晝寢之責乎?假或偃息,亦未深誅。”韓愈認為,“晝”是“畫”字的訛誤,因為繁體字中,前者為“晝”,後者為“畫”,非常接近。李翱也引申說:“仲尼雖以宰予高閑晝寢,何責之有?下文雲,於宰予言行,雖晝寢,未為太過。使改之不晝亦可矣。”在李翱看來,宰予是孔子的高足,宰予即使晝寢,使其改正也就罷了,何以責怪呢?
這就是李翱與韓愈的別出心裁之處。
而且,他們在對《論語》的解釋中,感覺義不通暢之處輒加以修改。他們對《論語》原文的改動,幾乎占全書的八分之一,從而開啟了宋明時代的疑經風潮。
七。
一個光耀萬古的學術大師,他注定在生存的世間蓬頭垢麵,步步窘困。
公元八一九年,就在韓愈維護道統立場,勇敢上《論佛骨表》而被貶廣東潮州之時,李翱回到了長安,重新擔任國子博士、史館修撰。
此後,他雖在朝廷短暫擔任過考功員外郎、諫議大夫、禮部郎中,但因他“性峭鯁,論議無所屈”的天性,持正方剛,拙於周旋,甚至對當朝宰相李逢吉都當麵斥責其過失,所以他“仕不得顯官”。李翱先後出任過朗州、舒州、鄭州、桂州、潭州、襄州等刺史,他的官場履曆更多是消磨在地方,於基層打轉。
公元八三五年,六十四歲的他死於山南東道節度使任上,而他的老師韓愈已經謝世十一年之久。從此,“韓李”成為一個專門的詞彙恒定在了儒家學術天空之中。
宋人葉夢得並說韓愈、李翱之儒學貢獻:“二人要不可偏廢,將以正人,則不可無退之;將以自治,則不可無習之。”
韓愈重振儒家孔孟道統,功高蓋世,但其理論建設並不完備;李翱援佛入儒,拾柴旺火,彌補了韓愈道統的學術缺陷。在他們共同舍傳求經、以意改經、原經求道、依經立義的重大開拓性努力下,逐漸偏於“外王”的唐朝儒學得到糾正,重新著意於“內聖”,向心靈自修與道德提升方向轉型——由“五經”係統向“四書”係統轉型,起到了示範和引導的作用。
正是李翱的《複性書》,融佛於儒,補充並完善了儒學在心性論方麵的理論不足,大大豐富了儒家思想,為講性究情、辯理別欲、追本溯流的宋明理學首開先聲。
韓退之於《大學》的發幽見明,李習之於《中庸》的獨有新見,對宋代學者明確《四書》為儒家核心思想的學本,將傳統儒學內容從《五經》轉向《四書》仍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李翱曾寫《戲贈詩》一首:“縣君好磚渠,繞水恣行遊。鄙性樂疏野,鑿地便成溝。兩岸值芳草,中央漾清流。所尚既不同,磚鑿可自修。從他後人見,境趣誰為幽。”
讀之,就令人聯想到另一首膾炙人口的充滿理義之思的宋人之詩。它是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隔著時光的隧道,兩位大師隔空傳音,前呼後應。也許,這中間所透露的,正是宋明理學在唐朝令人驚喜的首次胎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