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赴美(2)(1 / 1)

那田畦裏碧蔥蔥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鮮血澆!

還有那井邊挑水的姑娘,

你問她為甚走道像帶傷-

抹下西山黃昏的一天紫,

也塗不沒這人變獸的恥!

-《人變獸·戰歌之二》

人變獸。國將亡。

血腥的恥辱,已無多少時日可供人觀望與浪費。烏鴉不斷哀鳴,遠方的旋風,刮過死寂的森林,黃昏像傷痕一樣懸浮在天際,雲霞是紫色的血瘀。誌摩,你聽,你聽,千年的城樓之上,青銅的鍾鼓,斑駁入心,悲愴的戰歌,即將唱響。

我的英雄,你已經整裝待發。

臨行之時,幼儀懷抱裏的阿歡已經會咿呀學語,而最令你放心不下的,還是祖母的病情。男兒心中的掛牽,是最溫情的磨礪。但是,為了救國之道,為了你的夢想,你隻有將柔腸壓至傲骨內部,忍小劇而克大緒。你給恩師梁先生寫信,字字句句,皆出肺腑,令人睹之心傷:

“夏間趨拜榘範,眩震高明,未得一抒愚昧,南歸適慈親沾恙。奉侍匝月,後複料量行事,仆仆無暇,首途之日,奉握金誨,片語提撕,皆曠可發蒙,感撲乍會至於流涕。具念夫子愛人以德,不以不肖而棄之,抑又重增惶悚,慮下駟之不足,以充禦廄而有愧於聖弟千也。敢不竭跬步之安詳,以冀千裏之程哉?”

1918年8月。星辰蔥蘢的季夏。你南歸浙江海寧。匆匆作別硤石的親人與山水,與汪精衛、朱家驊、李濟之、張海歆、查良釗、董任堅、劉叔和他們同行,在上海浦江碼頭乘坐“南京號”郵輪,奔赴萬裏之遙的美國,從此家鄉是故鄉。

輪船航行至太平洋之上時,離家遊子的惆悵、奔赴未知的興奮、深植於心的襟抱,都化作你在船艙中寫下的《啟行赴美分致親友文》。誌氣在裏麵,情懷在裏麵,哽咽與長嘯也在裏麵。其文洋洋灑灑千餘言,字裏行間,全是金戈鐵馬,全是星月俱沉,全是情意深重,奔騰於莽莽的光陰裏,磅礴之勢,足可氣吞十萬河山。又如一壺古意森森的上好烈酒,飲之,可歌,可醉,可嗆出心底的眼淚:

……諸先生於誌摩之行也,豈不日國難方興,憂心如搗,室如懸磬,野無青草,嗟爾青年,維國之寶,慎爾所習,以駐我腦。誠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勵也……方今滄海橫流之際,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誌,嚴誓約,明氣節,革弊俗,積之深,而後發之大,眾誌成城,而後可有為於天下……況今日之世,內憂外患,誌士賁興,所謂時勢造英雄也。時乎!時乎!國運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韓之續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屆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誇誕,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諫。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誌摩滿懷淒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怒如搗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於我諸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入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悃悃幅幅,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諸先生期望之心於萬一也。

時勢造英雄。想我泱泱中華,古之天地閉合混沌未開,亦有先祖誌士化骨為山脈,化血為河流,造萬民與生靈。後世有劉子舞劍,祖生擊楫,繼以高誌安定華夏文物之邦。如今,國之興亡,命懸一線,天道在上,良知在側,若不能救百姓於水火,匡國勢於正義,又怎配立足於皇皇天地之間?

站在郵輪的甲板上,你看著碩大的輪船在海洋裏乘風破浪,竟如一莖小小綠葉。深邃的藍天倒扣在頭頂,像祖母脈絡複雜的掌心,與神性貼近,透露出無限的慈愛與嚴厲。故土在後退,後退,後退,直至最後的一線影子也被一個巨大而溫柔的海浪吞噬。你仰起尚存有幾分稚氣的臉,看飛鳥翱翔於雲端,遊魚沉潛於海底,如此萬物自有歸處……便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讓心隨著輪船前行,前行,平靜地前行。盡管骨中血液,依然如暗流洶湧。盡管那些洶湧,需要一陣又一陣起起伏伏,才能漸次沒入-冥冥如隔世的悲欣交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