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老新第二次從那群在橫幅前聚著的學生堆前假裝沒事地走過,又被再一次圍住要他給一個答複時,老新已經比上一次胸有成竹得多了——他上次心中根本無竹,就隻有釘子!

老新按照心中準備好的計劃,一五一十地給學生們講著“沒床”的道理:

床少;人多。

在咱們學校沒床的人中,竟然還有洋人學生。洋人學生雖然並不人人都是精英,但人家給咱學校的錢——肯定比咱多呀!

咱這事一旦傳到校領導那兒去的話……

你們其實——並不是“成人”。人家“成人”哪兒還會情願往學生宿舍裏住啊?咱是高考的不得誌者,咱壓根兒就是配角和邊緣人士。

你們知道全學院每天擠車擠得最狠、最想要一張床,要得心情最迫切的那個人是誰嗎?就是新喬老師我啊!我由於不是正式老師,是外聘的教工,我每天要換六趟車(老新把來回都算進去了),我在車上每天平均睡三覺,我每月踩破半隻布鞋。每周我比從前沒來咱學校時少見女兒數次,與妻子——你們的師母——也有一年多沒見著麵了(他沒說明妻子還在美國進修)……

學辦主任老新的話,在被他說到動情和開始哽咽之後,剩下的圍觀學生的數量已經不多了。

後來就隻剩下了一個——一看就是帶頭組織“鬧事”的那個北方男孩。老新見這情形,馬上打起了精神,他一把抓住了那個男孩:“走,跟我見院長去!”

那個男孩一下害怕了:“老師……”

“咱去讓他幫著要房啊。”

“那……我能不能再帶上幾個別的同學……”

一小會兒之後,幾個學生在老新的帶領下找到了院長。院長先是嚇了一跳,因為他知道有學生在請願,一見才跟來了這麼幾個,又有老新帶領,膽也就壯了許多。老新先說他已經嚴厲地批評了學生們這種會帶來不良國際影響的“不妥”行為,他們呢——這些學生,也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嚴重錯誤,同時呢,您看,同學們提出的“擁有一張床”的基本夢想……

“一定爭取,一定爭取……”院長趕緊說。

大家都散後,老新一個人站在學院那半破的走廊中,後悔地想:“唉,怎麼忘了提我自己那張床的事啦?!”

老新這次被係主任喚去的原因,還是因為學生作弊的事。在快走進像柳葉般輕柔的柳老師的辦公室時,老新心說這幫孩子真是要多可恨有多可恨,因為他已在大會、小會、中會上說過了:作弊的罪孽等同於偷竊和強奸。為什麼呢?什麼叫“偷竊”?是去拿那些本不屬於你的東西。什麼叫“強奸”?是占有本不屬於你的異性。在說到強奸之罪惡時,老新本想隻說是強占女人的行為的,可細想了一下,還是定得寬泛一些:強奸是對異性的強占行為的統稱,因為上周的報紙剛說,一個加拿大的女強奸犯被放出來了,由此引起了全加國男人的大恐慌——還聽說連上街都不敢了呢!

這個與新喬老師和柳主任就作弊問題強詞奪理的,恰恰是一個沒作弊的學生,他說他吃了大虧!他說在這次考試時全班三十多人都作弊了,而沒作弊的就隻有他一人,而他卻隻得了不及格的五十九分!他於是寫了張狀子,他狀告考試不公平,他狀告他沒有及格,他甚至狀告出題的老師故意跟他過不去,他還說那個老師在監考時,對別人都不在乎,卻在兩小時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動!

“那老師是不是個女的?”老新聽到這裏插話道,因為昨天剛有一個學生狀告這個學院有老師在搞師生戀。

“是!”男生答道。

“哦……”老新說。

新喬老師開始開動一個學辦主任的腦筋,他開始替這個學生排憂解難了。他同時該為之解難的還有柳老師和院長,因為假如他不能“平穩”地將此學生在他這個關口“過濾”掉的話,這個學生除了死纏係主任柳老師之外,其他的選擇,就一定是去敲院長的門,之後是校長的門以及教育部長的門了。

那種事情時常發生。

因此新喬老師這個學辦主任,就等同於在有人從十樓上往下跳時,被放在指定地點上的破床墊子。

那人不跳則已,一旦跳了,被砸的肯定就應該是老新:老新是用來墊背的。墊柳老師之背,墊院長、校長的背。

因為老新之背極為鬆軟。

在聽完這個想加分和想追求公平的男生的一通申訴之後,新喬老師隨後也打開了話匣子,而他的話匣子中那些話的精彩程度,可比學生的要高多了。

他先用了一個長達五分鍾之久的完整長句,對學生表示了由衷的讚佩,讚佩他竟然在三十個人都作弊時,堅持沒有作弊,並且,得到了五十九分的良好成績。

針對該生所說的考試成績不公平——人家都及格了,隻有他一人不及格的說法,老新采取的是一種“彎彎繞”的回答戰術,他先反問那個學生:“假如讓一個每月靠辛勤勞動掙幾千塊錢的人,與一個靠偷盜一下子發了筆橫財的人去比誰的錢多,那能夠比嗎,那可以比嗎,那比得公平嗎?人家作弊了,得到的分是偷來的;而你,靠的是自己答題,分雖然少,卻不僅少得光榮,而且少得極其正常!”

聽完新喬老師長達三十分鍾、一次也沒給自己插話機會的教導之後,那學生還是不服。他說把那其他的三十個學生都一起找來,讓他們證明他平時的成績就是全班第一,這次考試他絕對不該是全班最末。

“你怎麼知道他們都會來這兒為你做證?”老新問。

“因為他們平時都跟我關係不錯啊!”

“那你就馬上把那些人都叫來吧,我正想問他們一個問題呢!”

“老師,您想問他們什麼?”

“我想讓他們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為什麼你平時成績最好,可期末考試成績最差,莫非是因為你們全都考試作弊全想被開除學籍?好,我在這兒等著,你快去叫他們吧!”

“這……”

結果,那學生半想通半想不通地走了。他臨走出辦公室前,還放下了一句狠話:“看我怎麼對付下次考試!”

“你難道也想作弊嗎?”

“那可難說!”

“你好大的膽子!”新喬老師一個猛子就追了出去。

每到期末考試的季節,作弊和反作弊二者之間的鬥爭就會拉開帷幕。

新喬老師呢,隻是這場戰爭中的一個新兵。

新喬老師胸係一塊看似頗為神聖的“監考”的牌子,在各個考場中雄赳赳氣昂昂地步行著。當然,有時他也在困了的時候邊走邊睡一小覺,即使他知道,隻需雙眼一合,再次睜開時,就已經有人成功地作完弊了。

因此他想,上帝啊千萬不能睡覺,否則……否則全人類都會作弊。

“同學們請注意!我再次提醒大家,咱們考試要考的——是智力,而不是視力!”新喬老師有一次在有一百多個學生考試的大教室裏聲嘶力竭地、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卷子一落到桌麵上,幾個漂亮女孩子的眼珠子,就仿佛波斯貓的眼睛一樣,左轉轉,右轉轉,前轉轉,甚至後轉轉了起來!

她們是在偷窺鄰人!

她們在當著新喬老師的麵作弊!

老新開始時,想用自己威嚴的目光,采用直視的方式提醒她們來著,因為他常聽別人說自己眼裏盡是凶光,自己適合扮演日本憲兵隊長。但老新直勾勾地逼視了那個離他最近的女孩兒十分鍾之久,那女孩兒卻不怕他目中的凜凜凶光——因為她的眼球一直在前後左右環繞著,壓根兒就沒朝新老師瞅過!

於是老新就真急了,就用高音喇叭似的聲音,提醒全室的考生,要拚智力而不是視力!

但顯然老新的話沒起到預期的作用,相反,屋裏的一百多個考生聽他說完話後,大部分人都像是突然醒悟了什麼,有一隻眼用一隻,有兩隻眼用兩隻,有三隻、四隻、五隻、六隻、七隻的……都用齊了,朝四周一起亂轉。

老新於是更急了,他想下手抓作弊的了。另一個同是監考的女老師見老新急成了這樣,心裏一笑:他沒經驗!

“咳,新喬老師,別太認真啊,抓了也沒用!您用什麼做證啊?”

“用她們的眼!”

“可眼球不是長在人家的眼睛裏嗎?”

“這……”

新喬老師聽後十分的鬱悶。

他明明有勁卻使不上。

由於新喬老師是個新抓作弊的人,在之後的若幹次監考中,他也犯了其他種類的一些錯誤,那些錯誤中有的還令考生作弊的方式變得更加豐富了。比如老新在開考前大聲地說:“盡管抄一遍也是好的,但今天由於我在,卻堅決不許你們抄!”那次考的科目是“毛澤東思想概論”,有人就大抄特抄,抄完後還在卷子上寫道:“新喬老師說了,毛澤東說可以抄的。”

下一個例子,是老新在考前鄭重地提示並警告:“注意了,在考試過程中不許用外語或地方方言給旁人漏題!”當老新剛走出那間教室後,另一個留下監考的既不懂方言更不懂外語的老劉頭兒,就像抓死雞一樣狠狠地抓住了老新的後脖領子:“新喬老師啊,可不好啦!你快去聽,那屋裏學生們在說著什麼鬼話?怎麼我一句都聽不懂啊!”

老新監考的最後那門考試的題,是他自己出的。在那門考試中,老新敢肯定:即使他監考到一半時出去喝兩次咖啡,全班上下,從頭到尾,也沒有一個人作弊——絕對沒有!因為老新在開考一分鍾後突然宣布——在他們根本沒有準備的時候:“我這門試是開卷考的,對不住,以前忘說了!”

在走進寓言大學的二十個月後,新喬老師終於走上了上課的講台。

那個台子有半尺來高。

新喬老師像跳高似的一個健步——飛躍了上去。

這一年,他已經不惑。

然而,他卻大惑不解。他“大惑”的是四十歲過後的他,為什麼才開始為人解惑;他“大惑”的是,誰又為他解惑。

與老新同事的那個外教,叫作保羅。保羅身上有股“聖人”氣。有一次老新與保羅一同主持一場講座時——當然那次講座的主講不是老新而是保羅,保羅半開玩笑地說:“當一個教師不是一件十分劃算的事嗎?因為學生們不僅要聽我胡說八道,不許遲到,而且——還要花錢來聽哩!”

“They pay for listening us(他們聽咱們說話是要付費的)!”

保羅的那句話對老新想在四十歲時當一個教師,的確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因為老新不管怎麼使勁回憶,都回憶不出來自己從前有過任何說話讓別人付錢來聽的經曆。

首先肯定的是,在家裏無論自己怎麼講話,也是沒人聽的,更不要說付費。顯然老新在家中經常苦口婆心,經常循循善誘,但原本的幼女一旦長大了,被開導和被數落的,就已是作為老爸的老新了。

這種事天下同理嘛!

老新使勁回想原先開公司的那段年月,老新開公司時,倒是常常召集員工們開會,在會上的他呀,那叫口若懸河,那叫一發不可收,每每一個工作會議,老新一開就是三天三夜。會議期間誰都不準插嘴——誰叫老新是boss,是老板!雖說是老板,老新在給員工開會時,臉卻從不老是“板”著,他一勁兒地嬉皮笑臉!他心情好!他樂觀!他展望公司的未來,他為開會的代表們設計遠大的前程,然後,他就請吃請喝,最後,他才戀戀不舍地宣布散會,並通知會計立刻發上個月的工資。

那時,He paid them for listening him(他要為聽他說話的人付費)。

難怪保羅——澳籍的他,六十歲的他,從二十歲就當教師的他——要一溜煙地當一輩子教師。因為有人花錢聽他絮叨,因為有人花錢聽他說東道西,因為有人在聽他說話時發出幾聲抽泣,因為有人還在抽泣完了之後就大笑不停!

他們付給他錢!

而付費被聽的,隻有保羅,隻有教師,隻有老新。

因此,當新喬老師一個健步躍上那半尺講台時,他的心,無疑是七上八下的,他是用盡了力氣,才使那心靜下來的。他的那小半步走了將近半個世紀,他下半輩子還不知何去何從,他從花巨款讓別人聽話,到按小時、按鍾點收聽眾的費用,他機關算盡,他終於得逞,他終於如願。

他清清嗓子,他提提褲子,他大聲宣布:“新喬老師我……今天……終於在這兒……站起來了!”他話聲未落,隻聽“嘩”的一陣哄笑四起。

十一

新喬老師是以“助教”的名義——走上講台的。新喬老師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助教”。已經不惑了的老新終於“助理教學”了,這使老新激動不已。他見人就高喊:“我——是助教啦!”被他攔住並噴上了滿臉吐沫的,還有鄰居的那個半傻的男孩兒。

那男孩兒本來不傻來著,可經新喬老師一喊,就似乎傻了。已經不再“惑”了的老新在當上高等學府的老師之前,曾經當過工、農、商以及兵,但就是沒搞過“學”。因此這一下他也就如願了,他也就能將“工農商學兵”這幾種行業給攬全了。

老新當過的“兵”——是紅衛兵;

老新務過的“農”——是學農的“農”;

老新幹過的“工”——也是“學工”的“工”。

在老新年少的時候,所有的中小學生都試當工人、試當農民。那時的他雖沒像更大一點的孩子那樣上山下鄉,卻動不動就幹農活,當工人,就在務農和做工時腳上粘過牛糞,袖子上抹過油泥。牛糞和油泥老新不缺,當過十幾年“紅小兵”“紅衛兵”的他,也算是個“中尉級軍官”——因為他當過“紅衛兵”的中隊長嘛。老新這輩子還缺的另一樣東西,就是與“學”相關聯的——吃粉筆末子。那種末子老新特別的向往和迷戀。怪不得沒上課前的新喬老師老去擦黑板,他為別人擦,是他趁下課時偷著擦的,他手指間掉下的白末子在他眼中——就是雪花,就是智慧的晶體,就是佛骨的遺粉,就是——他那“好為人師”之夢。

老新極其的——好為人師;

老新想學孔子;

老新想當孟子;

老新更想當——孫子。

老新在商場上曾像孫子般指揮著他的那一大群需用錢才能雇來聽他訓話的嘍囉兵,征戰在大江南北,會師在南北回歸線,殲敵於喜馬拉雅,飲馬於阿爾卑斯山下——那是一支多國的作戰部隊,隊長就是老新,老新就是司令,老新就是拿破侖;老新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滑鐵盧,而那滑鐵盧中的最後一個——莫非就是這張講台?

十二

不,不應那樣說!

這半尺高的講台對老新助教來說,並不是最後的那個滑鐵盧,而是拿破侖的那個囚於斯死於斯無聞於斯消失於斯的科西嘉島。

那是一個皇帝的最後戰場。

也是他的墓地。

那更是他魂歸“西部”的地方。

在此,對於老新來說,“西部”並不是“西天”。

西天隻有一處,而“西部”在中國——正在大開發呢!

老新之所以以萬分激動和感恩的心態來對待四十多歲才獲得的那個“teaching assistant”(助教)的稱號,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