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喬老師上課

學辦主任新喬老師正在聽課。講課的是一位準博士。所謂“準博士”,在英語中叫作PhD-candidate——博士候選人。也就是說他正在讀著博士,卻沒有畢業。沒有畢業有兩種理由,一是沒讀完,二是論文沒有通過。據說,馬上審核論文時就要搞“背對背”政策了——審核論文的人不被告知寫論文的人是誰了。這還得了?興許審他(那個正講著課的人)論文並不許他通過的人,正是他的博導。博導說:“這是什麼下三爛寫的東西,重寫!”博導由於指導的學生太多了,不知道寫論文的正是他的弟子,所以,就槍斃了它——他的論文。

新喬老師在聽這節課時,腦中充滿了以上那些狂想——如“酒神”似的半醉了的東西,而他可以憑借課堂的其他聽眾們的麵目表情知道,這些學生在聽“準博士”這節課時的腦中,都正戲劇般地喧鬧著。

由於他的口音太重!沒錯,是因為他的口音。他的口音是安徽省的,據下課後一個學生透露,是皖南式的——因為那個學生也來自黃山。而在新喬老師課下問大家要不要撤換這個老師時,隻有那個來自皖南的學生說“不換不換就不換”,別人都說:“換、換、就換就換!”

結論是,這個“準博士”的課,隻有他的那個同鄉能夠明白。

“博士候選人”講授的課程,叫作“語音學”。這門課的全部主旨,在於怎樣用最當代的理論教會人們第二種語言。由於新喬老師本身就是老師,而且是教外文的,所以聽懂“候選博士”的口音,對他是不太困難的——比較困難的是聽明白他的那些個題外話,比如,他說他講課是給三分之一的學生聽的,因為憑據他多年的教學經驗,他知道總共有三類學生:第一類是聰明的、有天分的那類——那類學生壓根兒就不用聽課:“書上都明白地寫著,自己讀好了,來聽課幹嗎!”第二類,是無論怎麼使勁地聽也聽不明白的那類——那些人是屬於奇笨的三分之一。而真正教育的對象、真正該聽課的、老師真正該教的是哪一類人呢,是中間的那類,也就是最後的三分之一——這類人既不太笨也不太聰明,他們介乎於懂與不懂之間,他們原本是半懂半不懂、半明白半糊塗的,在聽了課後,經老師一推、一拉、一托、一扶,就給推、拉、托、扶到上一層次去了。

“準博士”的這套“教育理論”,當然隻有那個皖南學生和新喬老師全聽明白了。新喬老師邊聽邊咀嚼他話中的意味,並同時將他的這套理論付諸了行動,因為新喬老師聽此課的原本意圖有二:一是聽一下新聘教師的水平,二是給當天缺勤的學生打“×”——這是學院分派給他這個新學辦主任的緊急任務。因為據說新喬老師走馬上任到學辦主任的崗位上後,僅僅三個月,全院學生的缺勤率就直線飆升了,跟股票忽然意外飄紅了似的!因此,新喬老師在聽過這位用濃重皖南腔講“語音學”,講得上牙和下牙外加舌頭飛快地聚會離散,卻無法充分表述好中國話的意義的老師講課,以及聽完他那番發人深省的有關“三個三分之一”的理論之後,新喬老師那顆亂跳了一星期的心終於平複了下來:難怪老新我上任才半個學期,本學院從半聰明到天才的學生的比例就突然一下子——猛增了這麼多!

是老新請來的一個全國知名作家的到訪,令老新回憶起他自己也是一個知名作家的。那個因寫了《媽媽進城》而風靡華夏的著名作家,在接受了一本由老新簽了字的老新寫的書後大叫一聲:“你……就是作家新喬老師啊?!”新喬老師自己的心,也忽地被喚醒了:“我……原來就是新喬老師?!”

他們這種張開大嘴、隻覺相見“又晚了”的模樣,頓時嚇壞了一直僅把老新當作一個普通大學編外教師的一群學生,那些學生原以為被新喬老師費了老大勁請來做報告的那個老師才是該崇拜的對象。那人一露麵,大家就全身緊張著不自在,都在心裏自戀著這種似乎該一輩子不忘的時刻,可新喬老師的筆名被那個大師一看,他“哇”的一聲大呼起來的那種驚訝,令他們對朝夕相處的新喬老師——也用另一對眼睛相看了。

“這個朝夕相處的新喬老師,難道也是個知名作家?!”學生們尋思。

“我……這麼有名嗎?”老新也這麼尋思。

老新從那個以前他根本就沒見過、隻知他寫過《媽媽進城》的作家對自己的名字一點就知的反應中,知道或者猜出了自己的姓名竟然也被全城一千三百多萬人中隨意一抓就抓來的另一個人知道,按這種現象推論,其他的,又該多少人知道我啊!

我不是名人——我是誰?

新喬老師知足地想著。

除了為學院主辦講座之外,新喬老師平日在學校中是各種講座的常客。有一次他聽了一場題為“存在主義”的講座,主講的內容是“存在與惡心以及荒謬和虛無”。老新在台下聽著聽著,還真的覺得惡心和荒謬,並且還真的虛無了起來。那種感覺仿佛是一隻巨大的蒼蠅——“綠豆蠅”那種的——落在了新喬老師的眉心。新喬老師伴隨著種種惡心的感覺,比如聽一個比自己更出名的作家在台上神侃的那種,比如人家不坐班自己卻十六小時在學校上班的那種……以上都不算什麼,“算什麼”的,是新喬老師都快考上博士了,都被人裏裏外外狂叫“新博士”了,都為“當上了博士”而請了十幾次客——之後,又沒當上博士。對!這種感覺,是近來的“惡心之最”,最最惡心!

第一輪筆試考下來,老新考的是前三名,而那個“世界文學”博導,他今年隻招兩名博士。由於在考博的一年之中老新常與博導見麵,博導又每次見了老新就一下子從自行車上飛躍下來與老新緊緊握手——他知道新喬是個曾紅過片刻的作家。於是,這一跳、一握和“屢跳”“屢握”,給予了老新十三分的、隻要一過分數線就肯定能當上“博士生”的自信。

但老新最後還是令自己十分、百分、千分、萬分惡心,荒謬地落榜了。頭三名其中一個是女子,另一個是博導的校友。老新是在走向“複試間”——一個黑暗小房子的途中,一個滿懷碰上那個打扮得怎麼看怎麼不是女博士樣子的、他的競爭者之一的女孩。一見那小女子一臉“非知識分子”的嬌豔神態,老新心裏就咯噔一下:“我這次完了!”

果真,博導在麵試新喬老師時,連他的答複都沒聽完,就雙手作一個大揖:“老新啊老新,明年,我保證……”

於是,老新隻能感到一陣曠世的巨大的“惡心”了。

惡心之餘,老新又聽說了使他更感惡心的事:傳說在一些個別地方,極其個別的博導是先要與異性弟子們同床一次,才讓她們拿到博士學位的。老新聽後,首先想到的,是不讓自己的後代讀博,其次,是自己當了博導之後,是否也用那種方法保證學生質量。因為老新自信,自己這輩子——隻要地球上核戰爭不開打,遲早也是要當一回子博導的 !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惡心,誰惡心?

正如搞對象同時搞上那麼一至兩個,結婚的可能性就會大於隻搞一個那樣,老新這次考博,也同時考了兩個學校、報了兩個專業。他考的第一個大學是B大,第二個大學是“寓大”;第一個專業是“比較動物學”,第二個專業就是“世界文學”。新喬老師這次考試之所以橫跨了動物和人類兩大研究領域,外加“B”“寓”兩個學校,是因為他想到:如果自己混不進人類圈子的話,那麼隻好退居動物界了。

老新已老,老新在寓言大學這個編外的工作必須加快轉正,那樣,老新四十歲之後的這四十年,才能在一個避風港灣中休閑。康德——德國的那個哲人——雖然也如同老新一樣,在“編外”的處境中先在大學裏當了十年的講師,之後才出名,之後才成才,之後才寫了幾本有關理性批判的書籍,之後才成為全球博導們學習的導師,但老新可沒康德那麼大的耐心——一“編外”就“編外”十年。老新的年齡已頗老了,已緊追那麼多的博導了,就連這次麵試老新的這個博導,在作揖抱拳讓老新明年再“二進宮”應試時,這不,也滿口“老新、老新”地喊他。被博導帶“老”字喊,你說老新,他能沒危機意識嗎?

對老新這類“老”博士應考人來講,最大的殺手莫過於妙齡女子。“哪個少年不念春?”何況是那些好不容易熬到博導,也一年年老去的博導呢?這一點,老新是理解那些不想要他的、與他同齡的男博導的。老新並不怨恨他們。人非聖賢,誰能沒過?人又不是草木,誰又能沒情?再說草木,有的也有情啊!比如說那種“含羞草”吧。“含羞草”假如沒被另一類精神旺盛的草木追求,沒事老含羞幹嗎?

老新於是隻好按照寓言大學博導的指導,一邊抓緊補習,一邊等著下一年再考了。他同時,在鬥室中擺了一座關公的像,他每天進一炷香。他祈禱明年再沒有異性同他一起應試,即便有,也是既老又醜又有生理缺陷的。另外,他祈禱的是明年博導的愛人——師母,盯博導更緊一些,最好是二十四小時“人盯人”,與老新一起打“聯防”——聯合防範妙齡少女殺入複試圈子。

新喬老師在聽天由命。

B大全國最牛。B大的白教授在“比較動物學”領域,也是全校園和全動物園盡人、盡動物皆知的泰鬥。白教授最著名的名著是《人與牛誰的智商更高》。而此次白教授正在全國招募博士研究生,共十名,企圖用十年時間和近千萬的科研基金,協助他完成《人與牛誰的智商更高》這一最前沿的課題。

這次給老新寫推薦信的,是老新認識的白教授的兩個老同學,也是研究“比較動物學”的,也都是教授。他們是應老新之邀,用匿名的方式“強力”推薦老新的。由於是匿名,所以他們在那兩封信中是如何評價的老新,老新當然不知。老新估算,無非有兩種可能——“好的”與“壞的”。“好”的,是說老新曾長期遊學北美,說北美牛多;“壞”的呢,無非是說老新不太像人,隻是像牛,愛鑽牛角尖,愛吃草,因此無法跨種族地、心平氣和地對牛類和人類進行比較研究。

以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直至B大沒有錄取到老新,老新連導師白教授的側麵都沒見過,更無法按一般崇拜偶像時的那種方法——望望老師的項背了。

項——不就是脖子嗎?

背——則好像是後腰。

原因有二,一是當老新在電話中求見白教授時,白教授說:“題剛出完,你想與我談什麼?”二是成績被公示之後,老新榜上無名,老新沒能進入複試。

關於第一點,老新的自我解釋是——他把在“寓大”的遭遇聯係一下之後得出——他不是個女子,哪怕是頭母牛。關於第二點,就更無須理解了,那是第一點的必然結果。於是,老新就猜想起來:他猜想男女之間以何種方式麵授被稱為“天機”的試題。老新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的不健康,但即使健康了,不也要等待“二進宮”嗎?

“如果女博導再多一點,天下就無賊了。”於是,老新進行著他的第三個祈禱——他麵對的,還是那個白臉的、次品的、打折後買回家的關公。

眼看著春來夏到,學院的期末考試,也就隨著暑假沒到而先到了。

先要考試,然後才能放假。

天哪!一個星期的考試下來,連天都被烤糊了。

新喬老師胸掛“監考”的胸牌,像大宋提刑官似的,在大的、中的、小的考場中巡視。

他的首要任務,是抓住那些作弊的學生。

他俯視著考場,他鳥瞰著那些正在勿忙答著卷子的考生,他偶爾也窺視一下考生們寫的答案,但即使他們寫錯了,他也發誓——我絕對不提醒你!絕不!

No way(沒門兒)!

有一個女考生將答案放在大腿上明目張膽地抄著,被新喬老師發現了。新喬老師並沒親自衝上去,從那“夜大”中年女學子的大腿處將卷子奪下,而是叫了魏老師——一個比從大腿部狂抄答案的中年學生歲數更大的女同事——前去奪搶。於是,他們成功地阻擊了她的不文明作弊行為。

在上午和下午之間,在考試休息的時候,新喬老師好奇地問他的幾個年輕的同事為何能那般穩、準、狠地抓住舞弊的學生,幾個去年剛拿到學位、剛轉為“教師”身份的同事的回答令老新大吃一驚。

“我們當初也作弊啊!”他們說。

顯然,這個“當初”,是指去年的此時。

由此,老新又陷入反思和沉思了:他開始懷疑那些考博成績比他高的小女子,是否在考博時也將答案放在大腿上狂抄。

想著想著的老新已經想得站起身子來了,他已下定決心,在明年考博時,他要一邊做題一邊站起身來充當“監考”,他一定要將那些在決定自己前途命運的大考中,在大腿上作弊的小女子,全部當場擒獲!一個都不能少!

也就是在全院上下為完成期末考試——有的忙於被考,有的忙於出題,有的忙於監考,有的忙於作弊,有的忙於處理作弊——的時候,一幅橫躺在院樓門口地上的鮮紅的橫幅,攪亂了全學院上上下下的考試熱潮。

橫幅是學生們寫的,上麵是“我們要平等”幾個大字,然後是幾十個學生的簽名。學生們請願與校內其他學生們一樣,也在學校內有一間宿舍和一張床。

老新所在的單位是寓言大學的繼承教育學院。如同全國各高校中的各類繼承學院一樣,其中的大半學生都是高考時的落榜者,進院時並未成人或者剛剛成人或者可以說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成人。

“成人的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需有一個孩子。

而被老新這個學辦主任管理的“成人”們,大多就是孩子。看,今天孩子們反了!他們也要爭一張床了。

一張普通的、如普通大學生的、在校園裏麵的、能不擠車能不趕路能睡覺能睡醒了就上課的——床!

Bed!

老新初看那張大紅的橫幅時,還以為是一張為水災、火災或海嘯、山體滑坡募捐而寫的,就在一片“新喬老師來啦”“來啦”的呼喊聲中,擠了上去。

老新一看那內容,心說:“完了完了!”——這分明是想造反!

要求平等?!權益?!

“老師,由於寫得太倉促,沒來得及事先通知您……”

“哦……”

“老師,我們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想……”

“啊……”

“老師……您如果認為這種方式不合適,那,我們還可以……”

“嗯……”

老新在思忖著,在圍觀學生的目光下……

他在想著:“我怎麼才能盡快地從此地逃脫?”

雖然有一定的難度,老新還是從人群中逃了出去。

但老新必須表態,但新喬老師必須處理,但新喬老師——身為學生辦公室主任的他,一定要對這種大張旗鼓在校園內“請願造反”的事件,給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一個說法,他,不就是被雇來幹這種事的?

老新有這個水平!

老新雖然不是處理請願和學生鬧事事件的高手,但二十年前老新自己還當學生、還未成年之時,就是一個請願和造老師反的高手。

小偷一旦當上了警察,在捉小偷時,肯定會比從來沒幹過小偷工作的警察更加內行和高明。

一次都沒作過弊的老新,比起那些曾作過無數次弊的他的年輕搭檔,在抓作弊學生時——就那麼力不從心和毫不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