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長是否真的在電話中對新喬的朋友說了“院長”二字:因為“院長”二字可能是某一種其他言辭的諧音,比如“園長”——幼兒園的“園”,又比如“怨(冤)長”——“埋怨”的“怨”或“冤枉”的“冤”。總之,新喬的朋友即老院長的朋友隻傳了一句話,而且是通過信號時好時壞的新喬家的電話傳的。新喬家的電話之所以近期時通時不通,仍是由於時下的新喬剛剛破了產。以上的這些個技術上可能出現的問題,極有可能是新喬將自己後來在學院中將要扮演的角色給搞錯了的原因之一。細心的讀者看到這裏或許會問,新喬進了學院之後,為什麼不直接向老院長發問呢?原因再簡單不過了:即便老院長也算是新喬的隔了一層關係的“遠房朋友”,但人家畢竟不是新喬的“一手”朋友啊!
何況,雖然沒當過任何一所大學之中的領導,新喬卻知道大學裏的人不是別人,是真格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是正宗的“知識界人士”。知識界人士需要天嗎?不需要!知識界人士需要地嗎?也不需要!知識分子不要天不要地,要的是麵子!更何況人家老院長是B市B大學畢業的!是頂尖學府“熏”出來的知識界稀有的精英,因此,既要照顧麵子又要注意身份,還要考慮朋友的一番好心——新喬同老院長的第一次見麵,是在雙方都像灌了一壺山西老醋般的亢奮與回味之中完成的。
首先,他們談到了B市的B大學,當然,這是新喬主動提到的,新喬明知故問地先問老院長畢業於哪所學府。
其次,新喬問及了老院長的身體如何。老院長回答得半明半暗、半明白半不明白,他明明說自己的身體極為健壯,又偏說——用加重了的語氣說——自己明年,在六十歲壽辰的那一天,就向全球,包括本院的學子們宣布退休!
這不禁令新喬的心怦然一動!
新喬的下一句話幾乎語無倫次起來!新喬先說了他在國外讀書、定居,又回歸祖國的一係列挫折和煩惱,新喬當然沒細談為何自己的公司倒閉了,隻是說SARS(非典)對各個行業的無情衝擊。新喬又說了當年——二十年前——沒能考進B大而進了二流的C大,是多麼的使他終身遺憾。還有,他開始問老院長在這一年——注意,還不是明年——的哪一天過五十九歲的壽誕。
新喬的這一句話都快從舌尖吐出來了,卻沒能出口,因為老院長在繼續著有關B大的回憶!
新喬又一次試問。
老院長卻談了他在阿拉伯國家的經曆——老院長是學阿拉伯語的,曾在伊拉克長駐過十年。
老院長快到六十歲的事就這樣,沒有被新喬問出具體的日期。新喬想要知道的兩個問題是:第一,新喬到底是不是要來學院當“副院長”;第二,在何時——如果第一個問題的答複是 yes的話——新喬才上任當那個副院長。因此,對於新喬至關重要的,是老院長五十九歲的生日——指今年的“這個”(this)生日——是否已於今年的某一天過去了?這可才是年初的二月啊!而下一個呢,又是何月何日?他下一個生日——“that birthday”——在明年是肯定的,但新喬要的是日期!日期!就跟20世紀的一部蘇聯電影中白軍軍官朝受傷快死了的特務狂喊“地址!地址!”那樣,其實,新喬在第一次與老院長的友好的、學術氣氛極濃的會麵中,實質上想要套得的就是:“日期!日期!我要你明年退休的日期!”
可老院長——已極度intellectual化了的老院長,在與新喬老師的“麵對麵”中,隻是極富教養和學識地微笑和再微笑著……他死活就是不說!
新喬半興奮半失望地離開了“繼院”的院長室,那時的他,感覺自己是剛剛打進了威虎山的老九楊子榮,楊子榮從心裏想在三爺座山雕的六十壽辰上大顯身手,可人家三爺——就是不告訴他要在哪一天過生日!
這可真是急死人了,新喬想著。可是老院長他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明白,他一定會過六十歲生日——無論在哪一天,而六十歲一到,他肯定退休。
新喬老師那天頭頂上的陽光——真是十分的燦爛。
六
新喬在他四十歲時,又將開始一個新行業的、一個新單位的、與一群新人磨合的經曆,無論從小說創作還是人生創作的角度來說,它都將是多元的、多角度的、多方位的、多情景的、多情節的。因為首先,他雖熟知大學,雖然他曾在大學中浸淫了六個年頭,並在北美“習得”了一個以M(Master,碩士)打頭的學位,但新喬以前的六年大學生活完全是學生式的,是“被人教育”的,而此次呢,他被老院長和副院長席鳳看重並試行錄用,卻是來“教人”的,是來當教師的。第一個“教”與第二個“教”,一個是四聲,一個是一聲,正仿佛音樂中的拍子:四聲的“教”,是低位的,與“勞教”的“教”同級;而“教書”的“教”呢,則純係高音。
新喬剛來繼承學院工作時,遇上的第二難——比被誤當作“副院長”還難的——是老院長在開學前第一次教務會議上對於“新喬老師”的那段介紹。
老院長介紹到“新請來的新喬老師”時,不隻是那些個不曾謀麵的——有五十人之多——“老老師”,連新喬本人聽著都差點哭出聲來。
首先,老院長說新喬在國外工作、學習過多年,是隻“大海龜”。盡管老院長有意回避了一下“海龜”二字,但畢竟他將新喬在兩個不同國家留學的經曆給明言了。
其次,老院長向所有“各位老師”——那是他最喜歡用的口頭禪——十分激動地介紹說新喬在申請到繼承學院工作和立誌從事教育事業之前,是個大老板!
他說得令新喬的心怦怦地狂跳不止!
“各位老師!你們說,連新老師這樣的人才都來我們學院工作,大家說,今年咱們院的全盤工作,能不來個突飛猛進嗎?”
新喬再也坐不住了,想起身振臂高呼:“絕不可能!”可他朝四周一看,見五十名帶著微波式的笑意的新同僚既沒鼓掌也沒吭聲,就沒振起臂來。
可能是因為會議室裏——有一隻蚊子。
才二月呀!
七
自認為自己今後就是寓言大學繼承學院未來的、在老院長退休後馬上就上任的副院長的新喬,在落腳學院的第一個月中,總共做了下麵一係列工作。首先,他運用電話、傳真、電子郵件等一切可以利用的通信手段,告訴與他此前做CEO的那個公司有過一切關係的單位和個人,新喬老板並不是因為黔驢之技真的窮了,才致使他經營並輝煌了五年之久的“天大”公司倒閉關門的,而是因為留洋碩士新喬的的確確無法回絕寓言大學繼承學院院長那麼真誠地聘請他來當未來副院長的那份熱誠了。
至於人家為何那般熱情並迫不及待地讓新喬去當那個“副院長”,據新喬說明的理由,是由於新喬他的確是個奇人,是寓言大學從未出產過的號稱精通數國語言的人才。B市的“寓大”之所以聞名全國,就是因為那所大學是全國唯一一家僅以傳授全球各種語言為唯一使命的大學,而新喬老師能夠精通的,或者半通不通的,再或通一部分不通一部分的語言加在一起,據新喬本人聲稱,就達百種之多。
“不是說你會一千多種外國語言嗎?”朋友在祝賀新喬終於脫離商海之後,好奇地問。
“假如把火星人的話也算上一種的話!”新喬有些自吹似的回答。
其次,新喬已在自己的心中,牢固地確立了“副院長”的地位。新喬原本是去寓言大學打聽是否能夠業餘兼課的,因為他實在是太……太想當一個大學的教師了。沒想到他不僅在還沒弄清繼承學院四個字的全稱是怎麼說的時候,就被無條件地接收,當“寓大”的一名老師了,更是碰到了一樁比全球的老鼠敢吃貓的概率還低的極為不可思議的好事——老院長明年就要退休,而“寓大”的繼承學院急需新的院長或者副院長的候選人,而那個候選人——在老院長還沒見到新喬本人、在老院長在電話裏聽到新喬那十分清脆的聲音的那一時刻起,就該是他——新喬!
新喬是獨一的。
新喬是唯一的。
新喬不是獨一的、唯一的,還能有何方神聖呢?
老院長之所以將第一次見麵談話沒超過十分鍾的新喬,強行拉進繼承學院開學前的首次全體教師會議,並將他那麼隆重地推介給“各位老師”,是因為除了新喬會一百多種外國語言之外,新喬的唯一性和稀缺性還有一個,那就是新喬在四十歲以前一天大學教師都沒當過,在大學教育的崗位上,新喬仍是個“雛”。新喬在別人隻會做大學教師的那二十年中,除了當商人,仍是當商人,新喬的高等教育思維,是處女狀的,是無知的。單純出於無知,無知造就無畏,無畏帶動創新,創新——隻要創出了,就可將已經陷入比較困難境地的繼承教育學院,領入前所未有的輝煌!
“所以他們死活求著我去當他們學院的領導!”新喬耐心地向一個覺得新喬董事長還欠他錢的“天大”公司的忠實夥伴,解釋著他這個“空降院長”的來曆。
八
十分明顯,新喬是作為“海龜”被引進到繼承學院的。海龜轉為“海帶”,在中國是近年的事。“海帶”又與“海待”諧音,一諧音之後,就仿佛成了另一種東西。“待”為“等待”之簡稱,是“待業”的意思,換句話說,你見一個“海龜”,就可能是半個“海待”,“待”什麼呢?“待”進入繼承學院去普及道德是也。
新喬在站入院長或副院長這個可期待或有可能變為現實的post(崗位)之前,一半是“龜”,另一半是“待”,頗有些迫不及待、躍躍欲試或是再不讓我當我就幹脆Bye-bye的意思。那是真的!當了若幹年首席代表和老板的、已遊手好閑多年的他,在被老院長“欽點”為無論是傳說中的還是意料中的後繼人之前,還真沒受過什麼樣的罪。比如,新喬在來繼承學院之前,在若幹年中從沒在十點之前起過床;又比如,新喬在接受紅梅老師——他的第一個分管領導的第一個帶著阿姨腔的指令之前,在多少年中,一直在用普京式的或小布什式的腔調說話——當老板嘛!還比如,新喬直到“天大”公司破產的那一瞬間,還在出行時憑本能呼喚著一個個他並不認識的出租車司機——新喬以前從沒有坐過公共汽車:我新喬老板隻坐出租車出行。新喬先生出行時倘若不能坐上一輛有隱私空間的出租車的話,新喬老板我就——幹脆不出行了。
因此,新喬在公司破產之後的一個月中,在進繼承學院前的三十天裏,一直在家中“旱待”而不是“海待”。
養尊處優慣了的新喬老板以前連走路都不知怎麼掌握步幅,因此,新喬在進繼承學院的頭一個月,在什麼都沒幹,在被老院長、席鳳副院長、紅梅主任、石菲副主任,以及除他們之外多得連新喬直到離開繼承學院的那天也沒能認識全的、以異性為主要性別的五十多位學院老師觀察、觀望、觀看、關心、留心的那一個月之中,他,既要早晨六點三十分起床,又要大小步並進地奔到816路或743路或719路(以上是帶空調的車),還有902路、16支路、100、200、300、400路(以上是從不帶空調的車,早晨上班時被擠得像肉鬆似的)公共汽車上麵。新喬還要捺住性子,不能再像小布什、像普京那樣說話和發號施令了;新喬倒要接受老院長、席鳳副院長、紅梅部主任、石菲副部主任的訓斥。
新喬需要適應這些;
新喬必須適應這些;
新喬已破了產。
新喬已負了債,新喬已不再給別人發放工資了;新喬已被別人——繼承學院的財會——發放薪水了。因此新喬隻得早起,因此新喬隻得不再“海待”,因此新喬必須從烏龜蜷縮著的洞穴中,積極地爬出;因此新喬不得不做出一些姿態,比如按時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