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喬真要當“院長”?
一
新喬在第一次參加學院的全體大會、第一次被別人叫了一聲“新喬老師”的時候,就仿佛回到了《圍城》中的三閭大學之中。在這個極像三閭大學的學校內,新喬是懷抱著一顆忐忑的心開始了他的新奇的教師生涯的。
“忐忑”這兩個字,是由一個“忐”字和一個“忑”字組合而成的,新喬的心,在一會兒“忐”一下,一會兒“忑”一下,一會兒“忐”一下,一會兒“忑”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坦”(忐)一下,“克”(忑)一下,坦……克一下,總之,新喬來大學就職時的心,如同在荒野裏一下一下艱難前進著的“坦克”一樣,沒有著落。
二
在由老院長主持的學院會議上,新喬尤其想笑,因為錢鍾書寫的那本《圍城》裏,好像也有這種會議,也好像有這類的校長講話,隻不過,《圍城》裏的那個校長在發表了一大番的宏論之後,就與別人的老婆私通去了。
老院長——從他第一次主持全院教師會議時留給新喬的印象來看——是絕無可能與別人的老婆或者情人私通的,因為老院長講話的聲音極富一種“雌”性。老院長講話的聲音,是細軟的,是輕柔的,是娓娓道來的,是纏纏綿綿的,仿佛二十年前第一次聽鄧麗君的“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時的那種感覺。
“各位老師……各位老師……各位老師……”老院長的講話中,夾帶著一句句的“各位老師”。在新喬從前看過的《圍城》電視劇中,“三閭大學”召開教務會議時,那位高姓的校長講話時,好像除了“兄弟在英國的時候……”這樣習慣性的用語之外,也帶有少許的“各位老師”。
“各位老師,新老師這種在國外拿過MPA學位、當過大老板的人才,能夠加入咱們的學院……”老院長在介紹著新來的新喬。
被老院長用慈母愛撫一般的音色介紹得有幾分不自在的新喬,同時又感到了幾分飄飄然。新喬感覺自己像是一隻玩耍累了的猴子,騎到了一隻被老院長吹得比地球還大的皮球之上,一尺尺地向太空中飄著、飄著。新喬是屬猴的,而且屬的是野猴那類的猴子。新喬野,而且野慣了,想收斂一下自己的野性,於是新喬回歸到了學校。新喬幻想像上小學那樣地走進學校,讓老師們哄勸著喂飯,可新喬進了這所大學才知道,被老師哄著愛著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因為自己轉眼已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四十多歲的人,要是在幼兒園,會被人叫作“老大爺”;四十多歲的人,要是在小學校中,會被人叫作“老伯伯”。即使在大學裏麵,四十多歲的人,也會被所有路過的人,叫作“教授”或者“老師”。四十多歲的新喬,已無表現嬌嗔的空間和餘地。
新喬自從那次教務會開過之後,就算是開始了他在這所大學之中的教務生涯,就開始被所有在校園中見到他的人,一聲聲地叫作“老師”了。
“新喬老師,你好!”
“新喬……老師,你好!”
“新……老……師,你好嗎?”
那些用第三種方式叫他“老師”的人,顯然是由於忘了他姓什麼了;
那些用第二種方法叫他的人,顯然怎麼看新喬怎麼覺得新喬長得——不像個老師;
而那些用第一種方法叫新喬的人,隻有新喬自己,外加老院長。
自從離開第一所大學之後,新喬在社會上混了數年,數年後他進了第二所大學—是在國外,離開後,新喬又混了數年,然後進了第三所大學,又混了數年……這樣一路下來,新喬在大學—社會—大學之間二十年拉鋸下來,已經混得了兩個學位:一個學士的,一個碩士的,外加一大串社會上的名稱,比如“首席代表”,比如“某某官員”,比如“作家”,比如“老板”……也就在走進這所大學之前的一個月,新喬還是個老板。新喬是在自己當老板的公司隻剩下他——這獨一無二的老板之後,才想起再回到大學之中的。大學於新喬來說,就好比是一艘航空母艦,而新喬就是中國國產的那種先叫“超七”後來又叫“梟龍”的戰鬥機。新喬一飛累了,就想回母艦加油,就想回母艦喘息。而如今的新喬,老板實在當不下去了,當得走投無路了,當得沒油(錢)再燒了,就在老院長一聲慈母般的召喚下,迫降到了這所大學的這個學院的甲板上。隻是他飛下來時,由於幾乎沒油,差點將母艦撞傷。
新喬這次來到大學,不是前來上學,而是到大學上班;不是被人稱為“新喬同學”,而是被人叫作“新喬老師”;不是來交學費,而是來領工資的;不是來接受別人的諄諄教誨,而是來諄諄教誨別人的——就像老院長那樣。
三
第二個與老院長一樣具有女性嗓音和女性做派的男教師,姓楊。新喬聽楊老師從教學樓的陰影裏一聲聲“新喬……老……師”地朝他召喚的時候,起先,還以為自己不是走在一個高等學府裏,而是徜徉於內蒙古的大草原上,因為楊老師的聲音——實在是太接近綿羊叫了。羊的叫聲都市裏聽不見,但鄉村裏卻是有的。新喬年幼的時候,看過一部動畫電影,叫作《草原英雄小姐妹》,說的是兩個小姑娘在暴風雪中解救羊群的事跡,那電影從始至終傳出眾多聽起來是“咩咩”的、如楊老師說話一樣的聲音。楊老師的這種聲音,加上老院長在第一次全體老師大會上的那“各位老師”四個字組成的口頭語,給了剛從商場上慘敗下來的原CEO新喬從未有過的精神上的鼓舞和安慰。因為整天在電話裏用拿破侖那樣帶著極強攻擊性色彩的語調發布商場作戰命令的他,乍一聽從男性的領導或同事的喉嚨中,傳出這樣娓娓的軟綿綿的聲音,對新喬來說,仿佛是天下一下都太平了,又似乎宇宙一下都澄清了,又好比地球上的壞蛋一下都死光了,還好比夏天中國的蚊蠅,一下都飛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去了。
總之,輕柔的感覺——無論是從男的還是從女的、無論是由天還是由地發出來,好歹比冰冷刻板的生硬受用一些,老子說過“上善若水”,水是什麼——是輕柔的嘛。
四
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在操場的看台上,指揮著一個方陣,在烈日下操練著。那些在烈日下無精打采地高舉著標語牌走著的,是該大學繼承學院的學生;那些學生呢,則要去參加全校春季運動會的入場儀式。
繼承學院有一個被別的係院時常做惡作劇稱呼的簡稱——那就是“繼院”。
還是在上一周,新喬才知道了這種叫法。所有的教師——全校各院係的——都要組成團隊參加拔河。該輪到繼承學院上場時,新喬聽到了響亮的呐喊:“‘繼院’的都來了嗎?怎麼還不入場!”
那聲音聽起來,的確十分的不文雅。
“來了!”新喬老師帶頭回答。新喬個子頗高,就被選為“‘繼院’拔河代表隊”的第一個帶頭人。由於繼承學院的教師隊伍之中女多男少,僅有的一些個男教師,也是以老院長和楊老師為代表的“輕柔型”的,所以,那天以新喬老師為首的“‘繼院’拔河隊”——大多由風箏線那樣飄逸的女子教師組成,他們沒拔幾下子,就像一條死了數年的“千年蟲”,隻被對手一拎,就給拎過“河”去了 。
今天,在操場上彩排著的“繼院”教工的入場隊伍中,顯然沒有新喬老師。之所以沒有,是因為新喬老師是一個新來的教師,新來的,就沒有代表一個已有若幹年曆史的“繼院”隊伍的必要了,這是原因之一。新喬未參加入場儀式的第二個原因,是緣於凡是參加入場儀式的教師,都會發一套由米黃色套裝西服和肉色皮鞋組成的、市價(已打五折後的)二百元左右的入場套服。新喬是新來的,自然無緣於一套二百元的新教師套服了,也就無法參與要在烈日下曝曬,並被院長、副院長用審視子弟兵般嚴厲的目光審視的隊列練習了。
年輕教師們——仍是以女子教師為主,一路走著,一路狂喊著:“繼承教育,終身教育!”
其實,新喬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可以加入這個由米色和肉色構成的彩排隊伍,因為新喬也曾被教務處負責置裝的老師通知去試裝。新喬好像還是第一個去試那套當時還尚未被確認使用的米肉雙色套裝的,而且套裝還是比著新喬的身段敲定的呢!那天新喬興致極高,達到了十年內的頂點,因為新喬在以前當外企首代和太上皇老板的時候,都是他從腰包中拿錢給別人——下屬和夥計們——花錢置裝的,直至上個月、直至公司還沒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幹幹淨淨地破產之前,根據新喬已經丟失的殘破的記憶,他還為來自祖國南北各地的員工們,采購了一批深黃色的襪子。新喬之所以在公司倒掉之前,在他與他的下屬們進行生死訣別之前,用最後的一點積蓄,買了一雙雙深黃色的看上去比較濃重和深沉的襪子,就是想讓夥計們別在新的主子和新的崗位上穿破襪子走老路。
新喬在教務辦公室以十年來少有的興致和近日不多的幽默感試完了那套即將在春運會上穿著的“繼院”教師套裝的第二天,才從一個教務辦女老師一臉歉意的臉上,讀出了他前一日試裝的錯誤。女老師特意到新喬麵前致歉,說她昨日搞錯了,因為領取新裝的名錄上,並沒有新喬的名字,因為全學院五十多個教師之中,隻有一人是新來的——那就是新喬。也就是說領新裝的人,按領導的意見和有關的規定,一定必須是“舊人”。新喬並非舊人,新喬明擺著是一個新人,一個唯一的、剛來寓言大學“繼院”工作還不足一個月的——新人。
一個新人,是代表不了“繼院”入場的,尤其是在全校人都即將矚目的情形下。
但拔河卻還可以。
拔河不用添置新裝,拔河隻需男子的牛勁。除了他們“繼院”這支拔河的隊伍,其他隊伍大多由比牛更像牛的男教師組成。所以新喬在“繼院”拔河時,即使不想上場,也被安置到了大多是女子的隊伍的頭一個。
被對手像拉已死多年的“千年蟲”一樣拔過去N次的新喬,每次路過寓言大學的運動場時,每次在網狀的圍牆邊窺看正穿著米肉色新裝,手舉多彩花環喊著“終身教育萬歲”的口號的同事時,就恨不得一把拽來路邊任意一個人或一支隊伍——與他們狠狠地就地拔一通河。
五
錯覺,是這個世間一切非理性事物存在的溫床,而從海外歸來又在生意場中落魄的新喬,就是憑借著一種不該有的“錯覺”,開始了他在B市寓言大學繼承學院的“準老師”生涯的。
在他四十歲的時候。
這個“錯覺”不是產生在別的事情上,而是關於他在這所學院中該要扮演的角色。
人在做事時,都是在演戲。比如B市的市長,就上演著“市長” 的戲;又比如校長,就演著“校長”的戲。人這種物種從起源之時,就分別扮演著各自的戲,而且每人演的,還不隻一個角色。地球上總共有近七十億人,這些人正在演著的,是成百上千億出戲。比如新喬在家中,就演著“父親”“兒子”的“雙戲”;新喬一上了通往寓言大學的公交車,就演起了“乘客”的戲;假如在車上新喬張口罵了人時,還順帶演出了“不是好人”的戲;而新喬一被老院長介紹到寓言大學的“繼院”之中呢,則被通告——他“可能”要被“要求著”去演一場學院“常務副院長”的戲了。
倘若新喬起初耳朵沒真背的話,新喬的這個“角色”是不會錯的。新喬一個在北美認識的好友,是認識老院長的,認識老院長的朋友也認識新喬,認識新喬的“結果”,就是將一個或是“奇跡”或是“人才”的新喬向老院長推薦。而據老院長的暗示,是想讓新喬“在不久的將來”接老院長的班。
其實在後來,也就是在新喬真的進入學院之後,在他研究了許多中外古今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關於語言的“接受”的、極為精深的一大堆理論之後,才發覺在新喬的朋友(也就是老院長的朋友)以及新喬和老院長三人之間,在有關新喬未來在學院中的角色這個最為關鍵的話題上,產生了如下的可能被誤解了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