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按時起床、第一次按鬧鍾的敲擊鍾點起了床並緊急奔向816路或719路或16路支線的“前老板”(ex-boss)新喬閣下,在出門時無意中看到了初冬的第一個金燦燦的太陽,那太陽正如宇航員在太空中看到地球時說的,的確“非常的美麗”。

新喬的back to school(重返校園)活動是從拔河、踢足球、打籃球、遊泳等一係列體育活動開始的。新喬在新入院的第一個月中,由於沒人認識他,也沒人理他,他呢,也隻有自己理自己了。他“理”自己的方式和方法,除了在辦公桌擺起一大摞書,見人進來就擺出苦讀之態之外,就是整日在校園中遊蕩著,找二十幾歲的大學生們踢足球、打籃球,或者在遊泳池中戲水。新喬之所以做出埋頭苦讀之狀,是由於老院長見人就說:“新老師曾是個老板!”而為新喬介紹對方的來者時卻總說:“這人是教授、副教授、博士、博導……”由於老院長介紹給新喬的教師之中,從來就沒有過講師或者助教,使得新喬誤以為寓言大學中三十歲以上的人全都是教授或副教授——全都是有職稱、有學問的人。因此新喬感到無地自容。新喬原本不是個奸商,但新喬一進寓言大學之後,就覺得自己“就是”奸商,“就”沒學問了。新喬特別痛恨老院長口中的那個“曾”字。“曾”字放在任何稱呼和名號的前麵,似乎都是貶義的,比如“曾是我的上級”,又比如“曾是我的丈夫”,還比如“曾是我的朋友”。它們分別意味著:那人已經不再是他的上司了,他的官已大過了那人——那人如果還活著的話;那人已經與另外一個女人結婚;那人已經是他的敵人。“曾”之後,如果加上貶義詞,倒是可以順暢地理解,比如,“那人曾是我的敵人”,現在可能就是他的朋友。還有說那人“曾經是個大流氓”,而現在那人至少應進化成一個小混混或者“不流氓”了吧。

因此,新喬在聽老院長到處脫口而出,瘋狂地宣揚“繼承學院新人”新喬“曾”是“大老板”時,心中頗不是滋味。因為那“老板”二字一加上“曾”,就使得連新喬本人在內的所有人都十分厭惡。

更何況老院長還經常補充介紹新喬老板“曾”字之後的一些故事——比如新喬的公司已經倒閉和破產。

如果說新喬的公司真正的破產還能令新喬承受的話,老院長四處熱情介紹帶“曾”字的老板身份,就是使新喬身心全部徹底破產幹淨的誘因了。

將人生從四十歲切開,可分為前四十年和後四十年,正好比紫禁城的前宮和後宮。新喬正單腿如金雞樣獨立於前四十年已破產、後四十年還沒開端的分界線上。

在寓言大學的幾乎所有新喬的同齡人,都已是副教授以上職稱了,而新喬呢,在走進“寓大”的大門時還總被保安檢查證件。“快拿出來!”保安神情神勇。“我……繼承學院老師……剛來的……還沒有……”新喬不由得吞吞吐吐。

再一次使新喬受了刺激的是,新喬想一年以後考個博士。那個比新喬小兩歲的教授、博導老師在聽了新喬的一大段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之後,顯得出奇的熱情,並用極為好奇的眼光始終打量著新喬。新喬心想他可能已經發現了新喬耳後的幾根白發。之後那位老師起身送新喬出門,像獄警送囚徒出獄似的,用惜別式的口吻說:“老新,你以後可要常來啊!”

他的一個“老”字——讓新喬看到了“前四十”和“後四十”的鴻溝。

因此新喬隻有在體力上重塑青春。他必須踢球,他更得踢球,他不能不踢球了!

那天繼承學院在操場上彩排的時候,當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指揮著學院教師們高喊著“繼承教育,終身教育”操練的時候,其實新喬當時也正在操場上麵,他正在一支大學生的球隊之中擔任著守門員。那支球隊本來隻是踢小場的,總共才有三五個人,原本隻是瞎踢胡踢,卻在新喬強烈的自我推薦下,加上了一個守門員的位置。

那位置上正站著一個新喬。

新喬那天遠眺著遠處的那支既屬於他又不屬於他的“繼院”的隊伍。新喬的身後,是一個空門。新喬前後皆空。前後都空的還有新喬獨有的前四十年和後四十年。

新喬最終沒能當成寓言大學繼承學院的院長或者副院長,而隻是當了一個“中國傳統技能對外拓展部”的主任,可能就是因為在他到學院的頭一個月的第一周中,他在操場上當眾踢了足球。其實那天新喬的足並未碰著那個足球。新喬參與的那支臨時組建的球隊,那天根本就無人具備進球的實力,因為那天守門的新喬老師的麵目實在是太過於猙獰了。凡是四十歲出頭後還把守著一個空球門的人,可能麵目都十分難看。

新喬沒當成院級領導,在一個月中就被降為主任的原因,可能還在於他急於求成。新喬自從從那個朋友的半清楚半不清楚的話中得知老院長是有意讓他接自己一年或兩年或三年或四年之後的班後,就在一進學院圍牆的那一分鍾起,用院長的眼光看世界了。他發現,一用院長的眼光——哪怕是虛擬的或虛構的、虛偽的——觀察這所學院,學院中的一切的一切——竟然都那麼美好,並在美好的同時,都爭相地往他的肩膀上傾壓著責任。

新喬老師的頭兩周是這樣飛速地閃過的:四處轉轉,四處看看,四處問問,四處查查,四處……打打電話。由於新喬剛到的那個部門的紅梅主任和石菲副主任在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的一再叮囑之下,不能給新喬老師安排具體工作,使得新喬的身份一進來,就極為的神秘和特殊。新喬沒人敢管,也沒人敢問,新喬沒人願意管,新喬更沒人願意搭理……不得了了新喬先生!國外的洋碩士,曾是大老板,養肥了十幾年的“大海龜”,一天都沒待過業的“偽海待”……

總之新喬神秘,總之新喬自在,總之新喬可以想入非非,總之新喬可以在三不管的狀態中——為所欲為!於是新喬整日閑,於是新喬整日逛,於是新喬隔一天踢一次球,於是新喬在學院的教師們集體操練時守大門守得天衣無縫,於是整個學院的、整日為走校運會入場式而走得叫苦連天的全部繼承學院的教師,個個見了新喬老師,都躲閃著走,他們都怕被新喬的粗腿踢著。

十一

新喬入院的頭兩周也絕不僅僅是踢球。新喬還特別熱情。新喬一邊想象著一旦他正式當了一所國辦大學的一個二流學院的院級領導,他在踢足球之餘該如何起到表率作用,表率之一,當然是踢球。他一旦正式進入院長的角色,第一件事,就是組織全院範圍的男女足球對抗賽,那樣,新喬就不會再隻守空門了。新喬還在參加學院新生的入學典禮時,在觀眾席上揣摩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在主席台上給幾百個學生做入學道德教育的語調,比如“道德”二字這麼這麼地說——是不是更好、更能體現出長者和道德高手的境界。新喬還在並沒人邀請他去的各種新生入學儀式上熱心地幹那些誰都懶得幹的事情,比如寫字條、安排教室、帶學生選課一類的雜事,而且邊幹邊樂,因為他一幹,就有學生管他叫“老師”。“老師”這兩個字,自己管別人叫了大半輩子,怎麼輪到別人叫自己時,聽起來那麼不好意思!

新喬經過兩周遊手好閑的角色培育之後,已經初步找到了演一個繼承學院領導的感覺。不僅是感覺,在理論上他也有了一定的認識。他認為當一個大學學院的院長,第一要有愛心,第二要有愛心,第三還是要有——愛心——love!當然,這種愛心絕不是體現在喜愛那些個女學生上麵——好比薩特那些大師那樣——還要在其他方麵也博愛一些。自己雖然不是博士,但不是博士也可以博愛呀。人家老院長、席鳳副院長和薩特這些名人,不都挺博愛的,不也都不是博士嗎!

“碩愛”也行啊!

還有一點,就是要為人師表。

新喬老師每天在起床趕公共汽車之前,無一例外地要凝視著鏡中的新喬老師。他發覺新喬老師顯然在儀表上並不堂堂,但也絕非麵目可憎,當總理可能長相略差,當一個繼承學院的院長——還算可以吧!

還馬馬虎虎吧!

在解決了愛心和為人師表兩大問題之後,新喬老師在第三周之後,就靜下心來等待招呼了。新喬等待著上崗,新喬等待著組織安排,新喬……有些閑得慌了。新喬參與的那支球隊的學生們,可能正在小考,所以新喬在操場上隻能守一個無人玩耍無人進攻的——真“空”的門。

十二

一直到新喬被宣布為“中國傳統技能對外拓展部主任”而不是學院的院級領導的那個時刻,新喬還沒從稀裏糊塗中清醒過來。新喬之所以隻當了一個隻管他自己一人的“主任”,據新喬自己的事後分析,可能是因為他在第一個月的最後兩個星期之中,曾經不止一次地大聲地向紅梅主任、石菲副主任以及所有他周圍的老師們宣稱,他並不想在“繼院”裏長期地幹下去,而新喬——一個新來的、一個被老院長親自介紹進學院的、一個明知自己可能長期從事高等教育也十分期待長期從事高等教育的“種子選手”,之所以幾次失態地對他的同事和有可能成為他未來的部下的老師們說他並不想死心塌地在他未來的單位長期幹下去,是由於在他到學院的第三周和第四周,也就是新喬不再踢球了的那兩周中,他已經閑得不能再閑,再閑他就會虛脫和崩潰,再閑他就可能從一樓跳下去,再閑他絕對會把足球場搬進辦公室,再閑他就會在校園中裸奔……逼得新喬四下宣稱他並不想在“繼院”長幹下去的邏輯上的原因,是這樣一係列的:

可能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是出於考察、觀察新喬的目的,決定先不讓新喬做事,讓他先熟悉一下情況,就交代給紅梅等領導——先不讓新喬老師做“任何事情”;

於是紅梅主任等就根本不讓新喬做 “任何事情”了。

於是新喬就隻好踢球。

由於都快到一個月了,新喬還沒有被交代做“任何事情”,並且他周圍的每一位同事一見了他,都像見到“非典”疑似病人那樣繞道小跑(紅梅主任帶頭),這使得新喬老師更慌了。新喬老師於是猜想,可能是由於他未來的部下們懼怕一個凡事都極端認真的領導——新喬本人就痛恨領導的認真,因此就更加抓緊守門和踢球,增加在運動場上的“曝光率”。又過了幾天,當新喬發現他那種“心理釋疑”的做法並未見效,老師們見他逃跑的速度更如火車提了速似的,就拿出了另外一招,叫作“欲擒故縱”,說自己不想長期在“繼院”工作,大家千萬不要緊張,自己這類“大海龜”的真正歸宿是大海,而不是河流,更不是一個小小的如水坑的池塘……總之,新喬為了化解大家對他的疑慮、顧慮和戒心,一出手,就亮出了高高的姿態,說自己不會長幹、不想長幹也不可能長幹……所以你們怕我做甚?!

正是由於以上的那些新喬的幾種有意識的戰略性的表現,到了一個月的末尾,當老院長和席鳳副院長來新喬所“實習”的、由紅梅主任負責的部門調查新喬老師的實習成果和具體表現的時候,幾個老師不約而同地認為:

第一,新喬在一個月裏什麼都沒幹,什麼也不會幹,什麼也不想幹,什麼也幹不成!

第二,新喬老師非常適合——到我校足球隊去工作。

第三,新喬老師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安心工作,他四處宣揚不適合在“繼院”內工作,說在“繼院”裏沒有前途,說幹幾天就走,說像他這類的人才,應該當校……

“別說了!”席鳳副院長已經火冒得不行了,老院長也非常憤慨了。於是新喬老師在一個月的觀察和考驗期剛一結束的那天,被冷處理到“中國傳統技能對外拓展部”——一個隻有他一個主任和成員的部門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