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全不知情。我心想這個問題再追問下去段監獄長也不會改口了,便作罷。我又說上次接見馮俐曾對我說她在獄中寫了不少文字,這個當時在場的人員也都聽見了,我希望能把她的這些遺文交給我,馮俐囑托我替她搜集起來出一本書。我說現在馮俐已經平反昭雪,她生前的願望應該得到實現。段監獄長沉吟片刻,說馮俐確實寫了許多文字,但犯人在押期間寫的任何文字都須入檔,而一旦入了檔就不能隨便拿出去了。段監獄長的話使我想到那句“一字入公門,十牛拉不出”的話,也就明白段監獄長所說並非虛妄之詞。於是我便退而求其次,要求獄方能把我說的這部分文檔借出來看看,我抄一份帶回即可。段監獄長聽罷搖了搖頭,說很抱歉,我們無法滿足你的要求。我問為什麼?他說這樣同樣不符合保密規定。這時一股火氣衝上我的頭頂,我想咆哮,我想質問他這是些什麼勞什子規定,規定能像橡皮那樣擦去紙上所有的字跡嗎?規定能像石灰水那樣將汙穢的牆壁塗改成白亮亮的嗎?但我終於還是忍住了,沒讓胸中的火焰噴發出來(從這一點也可見出改造在我身上產生的功效)。
我隻是在心中悲哀地想,看來馮俐是有先見之明的,她定然清楚她的書出版無望,因此才交給我那本張張都是白頁的無字書。痛楚中我不由又想到從我手中失落出去的李戍孟的書。一九八年暑假我曾專程去我樂嶺農場找過那個姓董的二勞改,但那時他已舉家離開了農場,去向不知,讓他保管的書稿也就這麼失落無蹤了。當時站在董二勞改那破敗的泥屋前麵,我久久地像失落了魂靈般默立著,惆悵中我不由又想起那句“每一座墳墓裏都埋著一本書”的話。此情此景我才真正地體會出這句話所蘊含的全部意義。李戍孟的書被埋葬,馮俐的文字無法成書(又何嚐不是被埋葬),我真的覺得自己無法麵對他倆的在天之靈。差不多也就是在這一刻,我冷丁生出一種“補白”的欲念,盡管我十分清楚這樁事完成起來會多麼的艱難。說到晉城之行還須提及一件意外的事,離去時我提著包在覆雪的月台上小心翼翼行走,一晃眼我看見迎麵走來的一個中年女性十分麵熟。她穿一身淡灰色袍狀羽絨服,頭上圍一條同樣是灰綢子的圍巾,被圍巾裹繞著的麵繢秀美而白皙。見過的,她是誰?我的頭腦快速運轉,正待要擦肩而過時我脫口呼出一聲“王妃”。
這聲呼就猶同一陣突然襲來的寒風令那女子渾身打了個戰,同時立得定定的,兩眼驚懼地盯著我。她這副模樣使我明白我喊得沒有錯,同時我也明白自己剛才的一聲呼是多麼的冒昧與失禮。我趕緊說聲對不起。接著又自報家門,說我姓周,叫周文祥。她仍然充滿驚懼的眼光證明了她並未將我對上號。我又說記得嗎,我樂嶺,我是張撰的朋友周文祥。這時我從她變化的表情上看出她記起了我。果然她開口道:你是周……張撰說起過你。我點點頭。她又說可我沒見過你。我說我見過你,五一節演出,《白毛女》,女聲小合唱《我們的田野》還有一根繩。她點點頭,說記得的。我說那不久你走了,沒過多久張撰也走了。她沒吱聲,垂下了頭。我問道,你知道張撰的下落嗎?我一直想與他聯係的。她仍然不吱聲,眼淚卻從眼窩裏湧出來,一滴一滴濺落在腳下的雪地上。
我的心一陣發緊,心想張撰怎麼啦?有不測?還是他們分開後沒有聚合?這時我冷丁想起張撰對我說過的他與王妃約定的聯係方式,那方式確實奇特而智慧(張撰的說法)。我問王妃道,你們分開後見沒見過麵呢?王妃搖搖頭說,我沒有見到他。我說怎麼會這樣,你們約定的聯係方式是萬無一失的。王妃歎口氣,又搖了搖頭,然後以極其簡約的話訴說了後來的事。她說她離開我樂嶺是無奈的,那老幹部把她接到家裏先讓她做保姆,後來他老婆去世了就正式娶了她,再後來老幹部也去世了,這時就到了一九八年。她辦完喪事後便匆匆趕到北京去赴約,走進那家郵電局詢問有沒有沒投遞出去的“王妃收”的信件。居然找到了,厚厚的一大摞。郵電局的人說這些無法投遞的信件很有趣,每封信的背麵都畫有一幅畫,有人物有風景,很藝術。即使投遞不出去也沒舍得丟,保存著。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就不再有信來。郵電局的人說完十分好奇地問,你的真名就叫王妃嗎?她也不曉得為何竟點了點頭。